他那时候那样小,红红的,缩成一小团,时夫人在山区呆久了,营养不良,没有奶水,所以时先生挨家挨户借动物奶,可他又那样忧郁无措,最後还是选了奶粉。
他恍恍惚惚地想,那个粉雕玉琢丶软乎乎被他哄着睡的小孩丶那个他冲了好多好多奶粉才止住大哭丶在深夜里啃他手指头的小孩,怎麽就这样了呢?
怎麽就这样了呢?
你怎麽就这样了呢?
他伤心而愤恨地想,你这个伤我心丶剖我肝丶磨牙吮血丶最後竟然要踩到我头顶上撒泼的不孝子,你摧毁我的期望丶我的脸面丶我的付出丶我的牺牲丶我所有的深沉的关爱……
你怎麽敢………
你怎麽敢………
“咔啦”一声巨响,藤椅被硬生生捏碎了。
时先生满眼严厉,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人,像是一只孤独而暴虐的狼王。
他恶狠狠地看向自己的小儿子,那个小小的,他历尽千辛万苦培养长大的孩子。
他突然拿起掌边的茶杯狠狠丢出去,愤怒的吼叫令人胆寒:“你怎麽敢!!!!”
然後他看着,对方灵活地偏头躲开,杯子不堪重负地砸上墙,再瞬间坠落下来,宛如他坚硬的骄傲,就这样坠落下来,满室茶香四溢,瓷杯遍地尸骸。
那个小孩攻破他营造的堡垒,以胜利者的姿态劈断他的骄傲,对着他举起鲜血淋漓的武器,武器的利刃之上是他的战利品,时先生在模糊视野中看到了那块苍老又恶心的血肉,那是他被硬生生剜出来的心脏。
被亲生子毫不犹豫地丶干脆利落地剜出的心脏。
挖心剖肝,为什麽还在跳?
为什麽还不死?
时先生看向时敬之的脸,想要努力辨认一些当年的影子,可是年岁太久远,分别的时间那样长,他要看不清他了。
一些水顺着时敬之扭曲的下巴滴下来,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下巴,坐在原地慢悠悠整理衣领,然後他擡起头来,目光停留在男人脸上。
“这个名字不如不要,真是让我恶心透顶。”
对方在说话了,对方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他努力辨认了好多次,才终于确认那到底是什麽。时先生在迷茫中清醒——
那个孩子满眼仇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宛如怪物,然後怪物特别心满意足地舔舔嘴角,冷笑着张开口:“…你满意吗?”
你怎麽敢——
你怎麽敢?!!
“你又要打我是不是。”时敬之的目光略过时先生充血的双眼,再面容平静地看向时夫人:“你又要骂我是不是?”
他恨透了这个女人流泪的模样。
好像只要这样柔弱妥协般哭下去就可以轻易换来谅解,好像只要这样幽怨又脆弱就可以让人忘记她当年果决离开的模样。
心狠手辣的女人。
时敬之的心里在重复,他把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直到疼出新鲜的血,让他梗着脖子清醒。
不能忘……
他想,不能忘………!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像个娼妓,我十四岁的时候和娼妓一起玩你就骂我下贱,这次你要骂什麽?”时敬之捧着盒温热的鱼,忽然感到一种难忍的腥气,让他浑身发冷,亟欲干呕。
“你口口声声做你最光辉的人文事业,多光荣,多高尚,然後你儿子只是和所谓的娼妓在一起玩了几次,你就骂我下贱。”
“我两岁岁那年生病住院吐了保姆一身,没有人陪我。”
“我三岁那年求你不要抛下我,我哭到一身汗半夜发烧结果你还是走了,後来我自己顺着记忆里的路去你单位找你,结果你骂我太不听话害保姆担心,全家人找孩子找了一个下午。”
“我十三岁那年有同学约我出去玩,结果你说他们不好好学习不三不四,让我远离他们的小团体,真好,最後我又是一个人。”
“我十四岁——”时敬之咳嗽一下,沙哑着嗓音继续说:“我十四岁失明以後的事,发生了什麽,我永远忘不了。”
“我也很想问问,我是不是可以永远没有那段经历,这样我就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优等生,社会上层所代表的一切资源丶知识丶背景丶财富丶权力丶成功和赞美就还是我的。”
他想,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如果一直按照他们给的模板和人设活下去就好了,这样他也没有办法低头去看,就看不到自己鲜血淋漓的双脚,那他就可以高歌猛进,如历史带着狗前进一般让红鞋子带着他前进——
前进丶前进丶向前——
高歌猛进——!
“……可是十四岁的事发生了,这是我人生中最悲惨的滑铁卢,我真想杀死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从此我的人生一直在走下坡路,每时每刻丶每分每秒,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锋利的刀刃上,每一次呼吸都代表痛苦。”
“那种痛苦刻进了我骨头里,一次次提醒我受过的耻辱和教训,让我眼睁睁看着尊严被碾压,被践踏,被踩碎,被摧毁,最後让我知道,我到底有多可笑。”
“我到底有多一文不值。”
“这也让我明白,所谓的真心丶信任和付出是多麽幼稚无聊的事情。”
“从此我夜夜难眠,嚼穿龈血。”时敬之荒谬地冷笑道:“我怎麽可能不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