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赵宗楠从母亲的寿宴上退席已是深夜,被安排在郇国公府偏院休息。
他吃酒吃得多了点,背着手静静站在院子里醒神,满目熏然,在灯笼微弱光芒的照耀下俊朗依旧,如同玉山染红霞。
倪四在他身边伺候着,安静不说话。
“母亲说一套生肖毛毡里,她最喜欢那只回身衔尾的小狗。”赵宗楠突然道。
他声音不大,只能在寂静深夜中听得清。“她说那是她的属相,也是我的。”
倪四沉默半晌:“夫人一直惦记着官人呢。”
“我自然知道。可我只能让她惦记着,多来探望她都做不到。”赵宗楠说话带着气音,好像是轻轻笑了一下,“是我枉为人子……”
倪四低头:“不是官人的错。”
赵宗楠轻声问:“那是谁的错,是叔父的错吗?”
倪四心中咯噔一声,不敢接话。赵宗楠字里行间有怨气,是绝不该有的怨气。这份突然表露出的情绪倪四接不住,故而只能假装听不出。
“母亲说,那只拼命想咬自己尾巴的蠢狗很像、很像我儿时模样……她说的不对,那狗子傻得透顶,同我分毫不像。”赵宗楠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倪四要去扶,被他拒绝了。
“你说他是怎么毡的?别的生肖都那么伶俐,就这只狗子,蠢得这么厉害。”赵宗楠好像真的醉了,喃喃道,“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他觉得我蠢?”
倪四实话实说:“罗郎君并不知晓官人生辰,自然不是有意为之。那小狗天真无邪,栩栩如生,更不是像有意做丑玩笑。”
“你……你被他骗了。”赵宗楠突然笑了起来,醉眼薰薰,笼云罩雾,叫人看不清楚,“他才不是什么老实人,看着斯斯文文,其实心眼比谁都要多……”
赵宗楠语气飘得厉害,好似已神游至数十里之外:“他……”
倪四还是上前扶住他手肘,提醒道:“官人,夜深了,还是早些休息。”
赵宗楠勉强被倪四唤回了神。
他捏着自己的双目之间的晴明穴,很快把情绪收了回去,不再为难下人,被倪四搀扶着回房。方才未尽的话,到底也没有说完。
倪四伺候赵宗楠入塌,吹灭房中的烛火。赵宗楠似乎终于醒了酒,在黑暗中吩咐:“不胜酒力,胡说八道了。方才的话莫要叫旁人知道。”
倪四低声唱喏,从他房间中退出后自己下去休息。赵宗楠睡觉从不用人看顾,从小就这样。
他素来很守规矩,对于一个如此身份的宗室来说,甚至规矩到有些局促了。
其实那一晚,罗月止过得也并不怎么快活。他熬了整个通宵做策划方案,身边点着一豆微弱的烛火,默默陪伴他整宿无话。
在那个无风的夏夜里,他们其实安静得如出一辙。
……
如今已是六月初。
柳井巷茶坊生意的火爆程度超出所有人预期。第一个月的分红已经算出来了,交到罗月止手里竟有六七十贯钱。
罗月止笑道:“周老翁与鸳鸳是不是后悔了?我帮宴金坊整理生意,拢共才收了一百贯钱。而如今你们一个月便要分给我这么多钱。”
周鸳鸳摇头:“帐不是这么算的,您拿的分红多,我们茶坊挣得更多,这是一荣俱荣的生意,您之前都跟我们说明白了的,我们自然不会赖账。”
她抬头看秋月影,眼巴巴的:“是不是,师父?”
秋月影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罗月止又道:“既然如此,咱就按照契子说得来办……两位娘子心意我领了,还请放我回去吧。”
“郎君在这儿坐着不好么?”秋月影笑问,“离琴弦这样近,一会儿听曲岂不是听得更自在。你若离远了,我与鸳鸳坐在这柳树下也无趣,该找谁说话去?”
罗月止苦笑:“近听琴音自是美妙,可我快被客人们的眼光戳死了,确是不太好受。”
罗月止此刻身处柳树之下,席地坐在娘子们弹琴的低台之上,基本上是在和她们膝盖抵着膝盖说话。
柳井巷茶坊的广告宣传,从一开始针对的便是读书人,院中来往的大多是肚子里有些文墨的秀才。
他们心肠软、又有些微妙的钝感,在知道了周鸳鸳的旧事后,不忍有过多狎赏的心思,不约而同选择克己复礼,到目前为止茶坊秩序都维持的很好,基本上没有人过来闹事拉扯。
偶尔有几个胡搅蛮缠的,都被阿虎他们拦下了。
罗月止所坐的这个位置,已然越过了秀才们约定俗成的“雷池”,在这些酸秀才眼里,就近乎是到了和美人一亲芳泽的程度。更何况是两位美人主动邀请他坐过去的!
他们大都不知道罗月止底细,自然对他心生妒忌,总有人酸唧唧地往罗月止这边瞄。
罗月止哪儿能消受下这满院子的酸劲,赶紧告饶,怪委屈的:“我脊梁骨都开始疼了。”
两位美人忍俊不禁,终于松口要放罗月止回去竹桌上坐。
罗月止千恩万谢赶紧爬起来走了,回到自己的竹桌,继续埋头写他的广告策划。
同桌的王仲辅笑话他不解美人心。罗月止说他酸,轻轻踹了他一脚让他乖乖喝自己的茶。
他还吐槽王仲辅,说平日里就数他最爱看人笑话,没事的时候请自己反思反思。
谁知不一会儿到了弹奏的时辰,周鸳鸳坐在柳树下突然抬高了声音询问:“罗郎君想听甚么?我弹给你听。”
他们柳井巷茶坊向来是没有点曲儿的规矩的,全靠美人垂青,此等光荣堪比登科提名。
这下盯在罗月止身上的视线更是像刀子似的,恨不得一戳一个洞眼儿!
罗月止有些急了,鬼迷心窍,一时想不出别的曲名,犹豫片刻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劳烦小娘子,那就《天风环佩》吧。”
慕名来柳井巷茶坊的人追求的就是一个“仙”字,还有什么曲子比《天风环佩》更妥当呢。大家虽看他不爽,却觉得他曲子选得还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