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伸手来牵我的手,我把手背在背后。
“你在章言礼面前天不怕地不怕,恨不得黏在他身上,怎么到我这儿,就怕了。”黄毛说。
他牵着我的雨衣,撑着把红色塑料伞,把我送到百超汽修厂。百超汽修厂很小,一爿店铺只有几平米大,外面有个空地,可以停车,店里摆着各种五金工具。店里脏脏的,机油把地板弄得很脏,擦也擦不掉。
黄毛在门口,对里面喊:“章言礼,你弟弟来找你了。”
章言礼从车底盘下面,滑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又滑进车底盘下面,继续修车。
黄毛蹲下来,给我一个泡泡糖:“去里面等,外面雨大。”
我慢吞吞地走进去,左腿使不上力,有点打滑。黄毛朝我挥挥手。我抬起手,也朝他挥挥手。有车被拖进坝子里。我让了让,因为左腿没有力气,所以摔了一跤。
章言礼从车下面,滑出来,他站起来,把扳手抡在手上,朝开车进来的司机吼道:“面前还有个孩子,你看不见啊!”
司机连忙下来道歉。我咀嚼着泡泡糖,优哉游哉地牵着章言礼的手,吹了个泡泡。章言礼回过头,从我手里把手抽出去:“我的手脏得要死,你别碰。”
我点点头。抱着我的兔子绣球,去汽修厂门口坐着。老板给了我一个木凳子,很矮。我拿了凳子坐在角落里,看章言礼修车。
雨依旧下着,只是小了一些。章言礼就一直没停下来过。老板在旁边抽烟,打扑克牌,还是打的斗地主。我凑过去看。汽修厂的老板问我:“小朋友,看得明白吗?”
我点点头:“你手里有两个炸弹,稳赢。”
最后老板真的赢了。他给了我十块钱,说我嘴甜。我撑着下巴,在旁边看他们打牌。章言礼修完车,过来,拿了一瓶矿泉水,往嘴里灌。他喝水时,水顺着他的喉结往下流淌。
我扯了扯他的黑色围裙,上面都是机油。
我把我做的兔子绣球拿出来,递到他面前:“送给你的,是谢礼。”
章言礼拿起兔子绣球,看了眼:“这么幼稚的东西,谁会要?”
我摸了摸鼻子,有点失落。我脑袋低着,伸出手:“那你还给我。”
章言礼说:“给我了,就是我的了。怎么小朋友还想要回去?”
老板在旁边说:“你别欺负人家,他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了。这么有毅力还胆子大的小朋友,我还是头一次见。”
章言礼进屋里换衣服。他撩起工作制服,一脱,就光着上半身了。我看了两眼。他可真瘦呐,腰都能看得见肋骨,跟我们班那些胖墩一点都不一样。
还是说男生长大后,就瘦了?
我有一丢丢微胖,属于走路是看起来会duangduangduang的那种。有点像是一只微胖的蘑菇。苟全是这样形容的。我们小学一年级唱“采蘑菇的小姑娘”,苟全唱“采小西的小姑娘”。
老师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改,他说唐小西更像蘑菇,还比蘑菇胖,小姑娘采唐小西,能采得更多。大家都在笑,就我一个人红着脸,快哭了。
“叔,”章言礼换上自己的短袖,拿了把雨伞出来,“我下午不过来了。”
老板挥挥手,让他走。
章言礼洗干净手,才来牵我。我牵着他,走到门口,转过身,又对着老板挥挥手。老板恰好抬起头,他咬着烟,笑眯眯地跟我挥挥手。他说:“小孩儿,常过来玩儿啊。”
我点点头,跛着腿跟着章言礼离开百超汽修厂。
因为左腿跛了,我走得有点吃力,跟不上章言礼。左腿和右腿好像在打架,右腿说你快点走,左腿说我走不动啦。章言礼牵着我的手到最近的十字路口。他把伞留给我,兔子绣球也留给我。
“我去开车过来,你在这儿乖乖等我。”章言礼抬起食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雨潲进来,我踮起脚帮他撑着伞。因为没站稳,往前栽去。章言礼扶着的我双肩,让我蹲在路口。我蹲下去后,他把长柄的彩色打伞罩在我头上,说:“我把你种在这里,不准到处跑,知不知道?”
“嗯,我等你。”
“我去取车,要是有陌生人过来,给你糖,让你走,你该怎么办?”章言礼蹲下来。
我把伞挡在他的身上:“不走,我要在这里等哥哥。”
章言礼满意地笑了。
路口不断有人路过,像贪吃蛇的脑袋,身后跟着湿漉漉的鞋印,人越往前走,身后的鞋印越长。四个小时过去,傍晚六点多,路灯亮起。雨已经停了,乌云还在喘息。
我站起来,把左腿伸了伸,它麻木得像是一块海绵。左腿刚坏那阵儿,我也是这么折磨它的,不断地打它,使劲折腾它,企图在疼痛过后,左腿就会好起来了。
伞太大,我撑不住。视线被伞面挡着,世界好像一个被切成一半的苹果,雨后植物在饥渴地呼吸。
章言礼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他穿着人字拖,双手插着裤兜,走到路口,甚至被我吓了一跳:“你还没走?”
我去牵他的手,只敢牵他的小手指:“嗯,等你。”
章言礼默默地蹲下来,视线和我齐平:“我叫你等你就等,这么乖的?”
我捉着伞,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小手指:“嗯,听哥哥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章言礼并不是故意不来接我的。他那天没有和我解释,他下午去做了什么。他说他回家,都要睡了,怕我还在等,所以穿上拖鞋出来看看。
“小孩儿,下回你等的人不来,就别等了。”他送我到家时,对我说。
我把兔子绣球给他。章言礼把兔子绣球挂在他的摩托车上。我目送他离开,站在他身后,朝他挥挥手。
章言礼,下一回,一定要早点回来接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