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份实在微妙,与罪妇韦氏和离不过十日。昭台街李子巷的凶杀案亦是发生在他们和离当日,韦氏离府的当晚。
后来很多年,世人偶尔还会论起崔家少主和他的发妻。
不由感慨,那日若是他们没有和离,韦氏没有离开崔府,是不是也就不会有李子巷的凶杀案?
也有人说,这就是因果报应,谁也逃不过天理昭昭。
又有人说,亏得崔御史同她和离了,否则自己的清白、崔氏阖族的安危都难保。幸哉!运哉!
他们之间,确为世人各种揣测感慨。
这会,便有人朝主审的少卿拱手开了口。
乃宋琅之父宋仲亭。
他道,“少卿大人,我有异议提出。”
少卿道,“请讲。”
宋仲亭从右侧帘幕后走来堂下,扫过韦玉絜对左侧的天子拜了拜,“臣是觉得,韦氏嫁入崔氏九年,与崔御史做了九年夫妻,这崔御史是否理当避嫌,也该被查一查。以免再同功德台事件般,出漏网之鱼!”
帘幕后一时没有应答,场上闻这话也肃静了许多,崔慎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会轮不到自个说话,他便面如表情地垂下眼睑,继续看卷宗。
虽说韦氏罪行甚多,但以他的阅卷速度也该看完了,但这回他才看了不到十中之三。一旁的御史中丞瞥他一眼,心道,是个人也难相信枕边人竟是画皮美人,不怪他不肯相信,要逐字来看。一时生出几分怜悯,便也不去催他。
“所以卿当如何?”天子的声音在这会响起。
“回陛下,臣以为可以继续盘问韦氏,可还有同谋?韦氏毕竟在功德台上有功,若是还能再吐出一二,建起功绩——”
“敢问大人,所以妾若不想死,需要建起怎样的功,拉下多少人才行?”韦玉絜丝毫不顾此刻这是君臣对话间,只冷冷插话进来,直插宋仲亭心口,“崔御史如今可以在这明堂高坐审案,自然是清白之身无误,否则陛下和同坐之司法高官如何能容他,你如此怀疑是在疑陛下还是疑朝廷定下的律法?”
“你——”
“妾如何?”韦玉絜挑眉嗤笑,“妾也不说这些有的没的,让人听来是挑拨你宋大人与天子的君臣关系。你无非就是念着那点子同崔御史的私怨,欲借此拉他下马罢了。很遗憾,崔御史清白的很,不曾白沙在涅,与吾俱黑。”
韦玉絜话语吐出,往那三司高位投去一眼,正好同崔慎眸光接上。
崔慎的眼睛平静如秋日寒潭结霜的水,风过,都吹不起涟漪。
韦玉絜勾了勾唇角,面上浮起一点笑意,转而对着宋仲亭继续道,“妾也遗憾得很,这九年徒劳无功。长安高门都晓得,崔御史身有顽疾不得生养,但凡他有点用,纵是他不愿,妾也有的是法子生下个一男半女,做他崔氏的长子嫡孙,如此挪来崔氏之兵力财力,或许今日就不至于成为阶下囚。”
“所以啊,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韦玉絜长长叹了口气,似想到些什么,眉眼间一片戏谑,“宋大人,妾自省择人目光不佳,妾若是当年择了您的儿子,以您儿子那风流样——宋氏,我们……”
话语顿在关键处,意味深长。
妇人咯咯笑出声来,。
“你、你……”宋仲亭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这般反将一军,登时老脸紫涨,吐不出一个字。
惹得左侧天子眉宇轻蹙,心道愈老愈不中用,反而对那堂下罪妇生出两分佩服之意。
堂下再起喧腾。
人群中有女眷识得同来听审的杜氏,凑身道,“所幸你家阿郎这顽疾,要不然生个孩子,便是和离了,也得被这妖孽拖累,洗不掉的腥气!就是这会,一定嘱咐十三郎莫再犯浑,便是看也不要看她一眼,别犯了天家忌讳……”
杜氏敷衍点头,扶在嬷嬷身上的手颤颤歪歪,瞥过头不舍看枯叶般被千夫所指的妇人。
“无异。”堂上响起个声音,是崔慎阅完了卷宗,执笔批复,后合卷让人捧归少卿处。
“十三郎做的好。”方才那女眷推了推杜氏,“我就怕他多话,有异议。这样好,干净利落。”
杜氏看着儿子,又看韦玉絜,心如刀绞。
堂中插曲过去,三司复核无异,上呈天子。天子阅过,命三司宣判罪行。
一炷香后,少卿判罪毕,再次传书同僚。
刑部,督察员,御史台。
一一落字。
还是崔慎最后一个看完,最后一个落笔,他合卷归还,便代表定案结束。
定案为:韦氏第八代子嗣,齿序三,女,参与前朝谋逆,犯二十四位高官被杀连环案,主导骊山双王刺杀案,晋王妃谋杀案,昭台街李子巷二十八人凶杀案,崔悦谋杀案,罪名成立,当处以鱼鳞剐刑。念其年幼受其母李桐指使误导,功德台护驾有功,有自首行径,改剐刑于斩首之刑。于今岁秋后问斩。
另有前朝李桐,其坟墓迁出韦氏陵园,挖尸骸鞭笞,已示天下。
少卿宣判毕,让人将罪状送于韦玉絜面前。韦玉絜认罪画押,咬指落印。
至此,随着韦玉絜的落网,长达近二十年的前朝谋逆彻底结束。天子上位两月,审清此案,抓来最后一个谋逆者,以此定人心,护民安危,得天下颂。
而韦氏恶名就此传开,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史官修史落笔,以十一字形容,“貌若观音,心比修罗,至恶也。”
【二、人间二十六年,不枉此行。】
坊间论此事,又看昭台长街依旧在修补的路面,和时不时来此监工的御史大夫。很多人见他或从马背下来,或从车轿中掀帘出来,勘查路面,清点工匠,做事严谨细致、一丝不苟。
虽说修街铺路初时是为了平息民怨、引出凶手,眼下已经不需要了,但路本就要铺,没有抓到了凶手就中断的道理。只是按理该由工部接手,御史台行其本责。然工部却压根没有出声,半点要接手的样子也没有。实乃崔慎自掏腰包铺的这条路,从材料到工人、到拓展的面积,通往至菜市口斩刑台的距离,实在所费巨资。这会户工部接过去,自然该但下后续费用。是故工部不吭声,天子睁眼闭眼间,当日提出此议的御史大夫也只得吃了这哑巴亏。
时人暗里传言,“崔御史原也不敢多话,枕边出了这么祸害,且不得多多顺着上头,以证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