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还是……五个?”云璋小心翼翼问道。
“你原先开蒙就晚,十岁起每年气走一个,朱先生若再走便是第六个了。”云珩默默叹了口气,坐回桌前,接过木棉刚从书架上摸下来的几张纸。
第一页开头还看得出是在抄写《大学》,可后半张愈发潦草,到最后几乎是一群蚂蚁爬出的鬼画符,还有大片洇开的墨点,怕是有人写着写着睡着了。
“哎呀太子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块做学问的料,看书看不到一炷香便要犯困……所以,快别费心思叫我跟什么朱先生贺先生学那些四书五经了……”云璋转而讨好道,“你看,如今的科考一届比一届人多,天下有那么多人读书,也不差我一个不是?况且,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对吧,以后你做了皇帝,我可以去做大将军啊!替你镇守边塞,若是有外敌来犯,我定将他们全部斩于马下!那个……所以读书……读书就算了好不好……”
“要做大将军啊……”云珩哂笑,不徐不疾,展开一张疆域图给他,“前两日,镇北将军还发了折子过来,说是接到线报,几个边塞部落蠢蠢欲动,正谋划着联手。据说他们要从松杞山方向进犯,若你是将军,该如何应对?”
云璋盯着那错综复杂的疆域图半晌,又呆愣愣抬起头来:“松……松杞山……是哪个啊?”
云珩信手一指北方那连绵山脉:“这里。”
“……那,这附近是……有条河滩是吧……”五皇子挠了挠头顶,“就,在这山脚驻扎,准备迎敌,不叫他们过河!”
太子殿下支着下巴问:“就这样?那他们若是先一步布置弓弩手在山丘上,你身处环山腹地,岂不是瓮中之鳖,轻易就全军覆没了?”
“那,那我就提早让弩手上山!让他们做鳖!”
“哦,那,你预备领多少兵驻扎,带多少粮草,若这是敌人的幌子,他们并未走这条路转攻他处如何?若是你的探子通敌,你中了圈套又该怎么办?你身上背着无数将士们的信任与身家性命,那个时候,难道还要有个人事事从旁提醒你?”
云璋哑口,低下了头。
“云璋,有做将军的志向很好,可战场瞬息万变,不是儿戏。两军交锋,非一朝一夕,更不是谁凭一己之勇便可取胜。平日如何布防,兵法,时机,粮饷,天象,地理,驭下服众,鼓舞军心……这些,你都要用心学过,才能一一掌握不是么?”见他沮丧,云珩起身,亲自从书架上取下几册书籍,“你天生较常人勇武,若是肯好好用功,做到有勇有谋,才能领兵打仗,战无不胜不是?”
“可我又没有你这样聪慧……”
“我没有多聪慧,只是把你用来爬树上房,打鸟捉鱼,跟别人对着干的时间拿来看这些罢了。那些不喜欢你的人,巴不得看你日日不学无术,你还真要让他们称心如意不成?”他将那几册书一本一本摊在云璋面前,“《三略》、《六韬》、《孙子兵法》。你想知道的,都在这些书中。”
原本还垂头丧气的五殿下,听到“孙子兵法”四个字眼睛倏忽一亮,伸手便要拿书。
“慢着。”云珩早有准备,先他一步按住兵书,“想学通这些,得先学做人,明事理。你若是答应我,好好把四书五经学完,我就让少师亲自教一教你这些。里头的典故应用,他可是烂熟于心。”
“啊?这……这这这……”云璋的五官扭曲成一团,天人交战,最终割舍不下那几册宝贵的兵书,只得重重点头,“《论语》与《大学》我都学完了……”
“我知道,说是一年学完一本,背了忘忘了背,花了两年多好容易带你通解了一便,如今在讲《中庸》与《诗经》是吧,朱先生被你气的够呛……”
“有什么好气的……他还说什么读了《诗经》可知旧时民风民情民意……可我看那里头尽是些矫情酸话。”云璋不以为然,“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啊……”
云珩重重一叹,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依旧不忍心责骂他。
他目光越过这不服管的弟弟,望到窗边专心致志的阿绫。
哪怕只是一丈之隔,那人也能充耳不闻这边的动静,目不斜视。真是,这两个人明明差不多年纪,性子却是天渊极端。
云璋见他忽然愣住,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云珩回过神:“咳,无事……今日念在你赶路辛苦的份上,就不叫先生进宫了。我要看折子,你自己待着吧,想吃什么要什么叫木棉替你安排。”
一听不用读书,这五殿下喜出望外,转身就跑,生怕云珩转变心意。
太子殿下无奈扶额揉了揉额角,转头看了一眼四喜:“看好他,别让他到处乱跑……尤其不要叫他提前见着父皇和云璿……”
“是。”
绣了整整两个时辰,阿绫放下针,反手捏了捏后颈,木棉适时送了一条蒸热的帕子,想当初这熏眼睛的法子还是他留下的。
热帕子压在眼皮上,阿绫享受地靠在窗边,嘴上忽然一凉,云珩敲门似的用什么东西轻轻叩他的唇:“张嘴,今日才到的砂糖小橘子。”
他将一整个剥好的橘子瓤含进去,咬开便是一包甜中带酸的汁水:“嗯,好甜。”
“木棉,再去拿一些进来。”云珩一边吩咐,一边又开始剥下一个,“诺,还有。”
“我自己来吧。”阿绫摘下帕子,一睁眼便觉得那橘子眼熟,似乎……在造办处门前看到过……今日离开的时候,孔甯眼尖,指着雪人让大家看,那雪人的眼睛便是这样一对橙红的小橘子,跟枣子差不多大。
“殿下今日去过造办处?”他转头问道,“怎么不进去?”
“……路过……”云珩抿了抿嘴,不大自然地望向窗外,显然不愿提及此事。
阿绫看他这样子猜出个大概,于是善解人意地放弃了追问,毕竟,太子殿下还是要面子的。
院中,五殿下正拖着几个小太监下棋,阿绫定睛一看,那些棋子竟都是石头做的,很是粗糙,依稀分辨得出有人,有马,还有炮。
再看这五殿下的一身曳撒,好看是好看,可肩线,领子与衣袖,有那么点捉襟见肘的意思,这明显是不大合身,该做新的了。
“殿下,云璋殿下他今年多大了?这衣裳……什么时候做的?”
“他,与你同年,上个月才过了十六岁生辰……”云珩渐渐收敛起了笑容,“也有两年多没见他了。若不是太后今年是花甲之年,宫中要设宴,兴许也不会叫他回来……”
“……上月生辰?”阿绫一愣,皇子公主的生辰,宫里向来要摆宴的,要做新衣,皇上太后也都有赏赐,怎么轮到这五皇子就无声无息的?而且听太子殿下这意思……他平日根本不住在宫里,而是在行宫?
“啧。”云珩自言自语着:“这孩子,东西短了也不上折子告诉我……”
听起来,他们兄弟不太容易见面,这里头大概有什么皇家秘辛吧,阿绫犹豫着,也不知自己该不该知道。
似乎看出了他一肚子疑问,云珩拍了拍身边的凳子,与他并排坐到窗边:“阿绫,你听说过凤笙苑么?”
凤笙苑……似乎还真的有些耳熟。阿绫用力回忆,忽然记起来:“听说过,是那个十多年前最火的戏班子?过去我老师爱听戏,偶尔提起,说当年凤笙苑所到之处门庭若市,风头无两。不过……我倒是没见过……”
“嗯,早在你出生之前便没落了,那时候我也不记事,后来听说换了班主也没能扭转局势,销声匿迹了。”云珩望着坐在院中的背影,叹了口气,“十七年前,正是凤笙苑名声大噪的时候。皇爷爷生辰,邀他们进宫唱了一晚。不想当晚宴席散场后,太子殿下,也就是当今圣上,我父皇,跟凤笙苑最是年轻貌美那个武旦在戏台子下头苟合,被事后打扫的宫人们撞了个正着……皇爷爷勃然大怒,发落那武旦和他们班主一同承受杖责,后就下了狱,服苦役三年。”
十七年前……这五皇子云璋既自己同年……阿绫立即想明白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这事原就这么被众人淡忘,可十个月后,那武旦却在役中产下一男婴……”云珩挑了挑下巴,“便是他了。”
“皇上就这么……认下了?”阿绫一愣。
“稚儿无辜,二皇子养到周岁没了,四皇子甚至没能撑到百岁宴……我父皇怕折损福报,生都生了,不能不认。可云璋生母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实在微贱,皇爷爷不喜欢,连累我父皇也遭受冷眼,便将他养在行宫里,常年无人过问,知道他不受待见,下人们……自然也不会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