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让白辰有些发寒,也顾不上什么汤了,连忙关切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来找我,谈古论今用各种例子证明我这个大将军留不得,我都被他说服了,相信自己不适合朝堂,还是借流放去山中隐居更自在。可我没想到,他真正的手段竟是一碗汤,一碗足以断绝修士经脉的极品毒汤。这招做得还挺高明,表面是流放边疆放我自由,天下人不至于骂得太厉害,实际上,在大雪山这样的地方一个没有修为的人怎么可能活下来……”
李无名曾对白辰说过,一个学不会视而不见的好人在那个时代是活不下来的。这不是假话,李九州也是这样的人,所以纵使他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终还是如废人般被丢弃于茫茫大雪之中。若不是师父将他这蠢徒弟捡了回去,李九州的结局也就是雪地中被野兽分食的一具尸首罢了。
乱世之中人才辈出,六百年前的长安之乱让未来的魔君何欢拜入玄门正宗,鬼域迎喜神诞生于世,天书阁之主赵淮安走进江湖,长安天子付红叶转世成人,更是造就了李氏开国皇帝李无邪,一代名将李九州……这样多的风云人物,不曾死过的也就一个魔君,因为他入魔之后便再没将心交给自己以外的人。
这种事何其讽刺,李无名每每回顾都忍不住自嘲一笑,白辰默默看他笑尽人间事,想起的却是李无名最初带他下山时所说的一句话。
你若像我大哥一样,这天下早就是你的了。
这是李无名与他第一次谈心时笑着说的话,那时候的白辰只当这男人看不起他,处处都想与这人口中那无所不能的大哥比上一比。如今想来,这竟是夸奖。
话说到这里,白辰也明白了,看着李无名手中的汤碗神色复杂,“他送你的是藏龙汤?”
果然,李无名笑了笑,“你放心,这碗我已经先试过了,无毒。”
曾经让自己失去一切的汤,现在居然能笑着饮下,剑仙一道的确勇往直前,碰上心魔亦是将其斩碎绝不回避。
白辰见他连过去被害的经历都当作闲话说着玩,一时真无法想象到底什么才能难住这个男人,唯有心悦臣服地长叹:“你连这样的心结都过得去,也不知是什么劫数才让你飞升失败成为散仙。”
所谓散仙便是渡劫失败的修士,以李无名这霸道剑气想来雷劫是奈何不了他的,至于心劫,白辰瞧着也悬。照白云侧的说法,李无名这五百年都活蹦乱跳地抱着他这死狐狸云游天下,回来时悄无声息就成了散仙,莫说修士渡劫惊天动地的雷劫,就连寻常散仙渡劫失败后的疗伤休养也是一日都无,简直像是摸着狐狸就提升了修为一般。
这等神异事说出来也太让人羡慕了,李无名对他的疑问却未回复,只神秘一笑便继续接上了之前话题,“天道盟认为世间已经不需要皇帝,可李氏在朝政上终究没犯过大错失去民心,皇家就算没落,百姓也要有一个皇帝住在宫里才能安稳。修士门派只会与你合作不可能真正听命于你,你若需要一个能替自己在人间说话的势力,皇室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人间培养出一个属于妖族的势力确实是白辰心里的想法,他也打过李氏的主意,后来想到李无名也就放弃了。博弈天下有数不清的手段,可李无名只有一个,他输不起。
如今这男人竟主动提起利用李氏,白辰一时也不知是不是试探,只能小心道:“那是你在人间唯一的血亲,你真的要我这样做?”
李无名泰然自若地喝着汤,只回以一个问题,“你会残害百姓吗?”
“自然不会,一个势力要站稳脚跟怎能祸害自家领地?”白辰答得很坦荡,他想在人间拥有自己势力为的是探查消息,若能在天道盟说上话更是再好不过,这一切为的都是防止人族进攻大雪山,自然不会平白生事引人注意。
这个答案让李无名很满意,“这就够了,只要百姓安居乐业,上头管事的是谁与天下何干?你去管我那落魄重孙,我在家里管着你,与我临朝听政又有什么区别?”
话是这样说,白辰却知他从无再涉朝堂之心,若不是大雪山如今孤立无援,这个男人断不会再与昔日抛弃自己的李氏皇族扯上关系。
聪明人话说三分彼此都懂,李无名说出他与李无邪的恩怨便是在告知白辰,那大哥和他已无情分,可以放心地去利用李氏皇族。
然而白辰又怎会把事情做绝,此时只认真看着他,“我知道人族看重血脉传承,你和我在一起注定无子,你大哥那一脉若能延续下去,也算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母。”
不知门看皇室早就不顺眼,李无名若只是心怀恨意,放任李氏皇族自生自灭就够了。只是他看着满园腊梅,忽的就想起了死在战乱中的父母,最后终是决定给李氏后裔留下一条生路,至于李无邪欠他的,就让那个大哥的后嗣当牛做马慢慢还吧。
这份心思李无名本以为白辰是看不穿的,如今才知自己还是小看了九尾白狐的聪慧,把汤碗一放便将白辰抱入怀中,捏着小狐狸的脸很是感慨,“你如此懂我,我岂不是要爱惨了你?这样还怎么修无情道?如此耽误我修行,难怪我师父看你这狐狸精不顺眼。”
这男人从来话中有话,告诉他这些事也是在暗中述说师父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为了那时的相救,就算白危月不准他们在一起的行径不近人情,李无名也只能尽量去说服师父。
白辰理解他的难处,也尽量在配合道侣改变妖王在世人眼里的形象,不过他今日接连处理事务也累了,一藏进李无名怀里就不想再起身,索性就化为原身拿他的怀抱做窝睡了下去,“我想休息片刻,你不许烦我,把我的耳朵按住。”
天道盟这些修士各个不是好对付的,偏巧大雪山现在一个也得罪不起,白辰与他们打交道自是万般小心处处谨慎,一言一行都不能被抓住错处。李无名见他是真的累了,这时也不再谈公事,捂住小狐狸伴随思考轻轻竖起的耳朵,这便温柔地笑了笑:“遵命,我的小妖王。”
说到妖王白辰便想起了百行首今日的提示,睡眼朦胧地抬起头,这就给了这男人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百行首说得对,我不想和白微用同样的尊号,你给我起一个帝号吧。”
“我?”
此言当真让李无名意外了,白辰见他惊讶还得意地笑了笑。不过吃饱喝足最易犯困,他在人形时还不觉得,如今抱着自己尾巴便睁不开眼了,只用呓语一般的声音警告道:“不许胡乱起,你给我认真想一个,若起个瓜王、奶皇什么的,我三个月不和你说话。”
如此诸事都安排妥当,白辰终于能安心睡去。他不知道,很久以前在长安皇宫的腊梅林中也有过同样的对话。
“九州,这江山是你为我打下,今后亦是你我共享,国号便由你来定。”
“有什么可纠结的,既是我们的江山,跟着我们家姓李不就得了。”
“行,就定为李朝。”
“我随口一说你就写上圣旨了?你这是要那群御使去撞柱子啊!”
“君无戏言,说了便是定了,没有反悔的余地。”
那时候,他的大哥才刚刚成为帝王,他们还是一同从战乱中拯救天下的兄弟,李九州以为这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却不想那仅仅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小狐狸,我娘在家中种了一院子腊梅,小时候我就爱折它,为这个没少挨爹娘骂。他们不知道,我那是在向往着话本子里醉里折花仗剑天涯的少年侠士,我也想像名满天下的大侠一样千里迢迢摘一朵最美的花,悄无声息地放在心爱的姑娘窗前便御剑而去。”
白辰似乎睡着了,李无名听不见他的回应,抚摸着这柔顺的狐狸毛倒是想起了幼时的往事。
他们在长安是普通的商贾之家,李无名羡慕话本里的侠客,可谁都知道他们这种家境注定与修仙无缘。亲戚们都将这个小孩子的话当作笑谈,只有大哥捡起落在地上的花放到他的手中,对他笑着说:“你既要做侠客,我将来就做天下第一的富商,你看上哪家姑娘就把娘的花送过去,大哥第二天便带上五大车聘礼去给你提亲。”
这些话当了皇帝的李无邪大概早已忘了,而他也没找到那个心爱的姑娘,所以只能折了一地的花,挨了爹娘最狠的骂。
那年的他还不是李无名,也不是剑仙传人李九州,他是长安李无忧,和大哥李无邪一样,听着就很快活的名字。一生走下来,李无邪成了心思深沉的帝王,李无忧大半生都在忧患之中,他们终究都辜负了父母最初的美好期望。
人生不是故事,只要还活着便不会结束,什么都可能再发生变化。李无名有时也在想,或许世间一切深情只是因为彼此活得还不够长,若一个人真正与天地同寿,最终大概也是看破所有爱憎,如他师父一般走上无情之道。
李无名都知道,可他不想认输。他偏就要和这无常命运斗上一斗。他的家毁于战乱,他便消灭世间一切战乱,仅剩的亲人为帝王之位背叛了他,他就再找一个永远离不开他的帝王。大哥做不到事他来做,师父做不到的事他也能做到,天既不杀李无名,自是要他行常人所不行,成常人所不能成。
一切前尘已成过去,李无名不回避也不回头,只是轻轻瞥了一眼,整个园子开得最好的花便服帖地落在他掌心。男人抖落花上雪屑,将它轻轻放在熟睡的小狐狸耳畔,娇俏的鹅黄腊梅与那如雪毛发互相映衬,果然是天下第一的漂亮。
李剑仙满意地抱着自己唯一的家人走上铺满薄雪的小径,最终只温柔回应一句话,“让我想一想,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