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洲扯了扯妈妈的袖子:“我爸,怎么没来?”
“他……要上班,今天有点忙,没办法请假,下次,下次来看你。”
“哦。他还生气吗?”
“早就不生气了,别想太多啊,听医生的话。”
“妈妈再见。”
林州妈妈迅速离开病区,绕到住院楼后面,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烟。
“您好。”凌游恰好经过,提醒了她一句,“这里不允许吸烟,您再往前走,有个吸烟区,可以去那儿。”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哎,您是……林洲妈妈?我是林洲的管床医生,凌游,昨天就是我给您打的电话。”
“啊,凌医生。”她手忙脚乱地准备熄了烟,但旁边又没有垃圾桶。
凌游看出她的窘迫,伸手做了个继续的手势:“没关系的,我陪您去吸烟区。”
这是个距离花园不远的阳光房,此时只有他们两个。
“我看您已经要回去了?不多聊一会儿?”
轻叹一口气,林洲妈妈苦笑道:“我要是说我根本不想来,会不会显得太冷漠了。”
“可以理解,您已经很累了。”
“是啊。”她用力吸了一口烟,仿佛想要把这一团雾吸进四肢百骸一般,屏住呼吸,再缓缓呼出来,“20多年了。小时候觉得他难带,小孩嘛,也没什么,后来查出有问题,那就不是难不难带的事儿了,是这日子难不难过的问题。”
“凌医生,您应该也听过,网上好多人说,得这个病是什么,‘来自星星的孩子’,呵!扯淡!病就是病,绝症就是绝症,说得再好听也是病,他们不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刚林洲问我他爸怎么没来,他爸被他打得小腿骨折在家躺着。”很珍视地,她把最后一点烟抽完,又说,“太难了,凌医生。”
凌游点头:“可以想象,我估计您对阿斯伯格已经很了解了,所以我们的治疗目前主要针对他最近的抑郁状态以及持续打游戏这两个问题。”
“我知道,我相信你们。你也可以当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但我这几天真的是,难得能睡个好觉,以前他在家还好,自从读研开始住校,我是每天提心吊胆的,就怕有人打电话来说林洲出了什么事,他脾气真的太差了,在家天天跟他爸吵,吵急了就动手,我是真怕呀,就怕他跟同学老师发火。”
“林洲妈妈,其实您可以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林洲说过,他从小到大都是您一点一点帮他,您太辛苦了。”
“摊上这样的孩子,能怎么办呢?”她抬着头,定定地看走廊上的葡萄藤,阳光一丝一缕落下来,光线里有万千颗粒飞舞,她没有哭,她的眼睛浑浊却干燥,“一辈子的事儿,没办法。”
凌游和林洲妈妈谈话的时候,医生办公室里,主任蓝霆正在给实习生们做病例分析,也讲到了成年阿斯伯格综合征常见的共病现象。
凌游进门,便感受到屋里隐隐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悄悄问旁边实习生:“这干嘛呢?”
“蓝主任讲完病例问有什么问题么,杨亚桐问了一些,可能主任觉得他在抬杠。”
“他不是著名的问题儿童么?”
“是呀,可主任不知道啊。”
蓝霆确实不知道,只要不喊停,杨亚桐能问出无数个问题,他在这个小实习生身上,看见了另一个潜在的凌游:思维活跃但倔强不羁,总有些另辟蹊径的想法,散漫不踏实。
正想着,杨亚桐又说:“蓝主任,我觉得这个病人不是单纯能用scl-90症状自评量表来评估的,因为他情况本身就复杂。”
“你说的没错,是复杂,但你要知道,as的核心症状会持续终生,而且超过70的患者会伴有共病,最常见的就是抑郁和焦虑,当然,每个as的病人都是不一样的,但你不能说,因为as的存在,他其他的症状就不需要治疗了,而且现在西酞普兰对他是有作用的,至少他暴躁易怒的情况改善了不少。”
“我觉得他的改善只是换了个环境,如果让他回到原来的地方,他还是会——”
“杨同学,精神治疗不能钻牛角尖,不要总想着患者的个性,要考虑疾病的共性。”
“可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林洲和其他as病人也不一样,他在科研方面很有才华,让他跟普通的精神病人一样吃药治疗,不一定是对他最好的方式。”
“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是最好的方式!”蓝霆稍微提高了音量,这个场面他太熟悉了,凌游刚来工作的时候,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跟自己辩论,再一抬头,瞥见双手插袋在一旁看热闹的凌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都还是学生,医学学习没有捷径,不要以为和某些人关系好一点,就能算是自己的人脉,还早着呢,这个圈子里,医术比人脉更重要,年纪轻轻的,先脚踏实地,再琢磨歪门邪道!”
杨亚桐没预料到自己点燃了主任的怒火,被这么一吼,他动也不敢动,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凌游,却不知道自己脸上写了“救我”。
瘾1
“蓝主任,是您自己问实习生有什么想法的,人家问了你又骂人。”凌游漫不经心,似乎还带着些笑意,“医学传承是靠正经言传身教不是靠骂人骂出来的。”
杨亚桐一愣,这句话听着很耳熟,他现学现卖用在这里倒也很贴切。
“凌游!”蓝霆这下彻底被激怒,“你到底是不是来好好工作的,如果实在觉得我们这个地方委屈了你的身份,那就趁早打个电话叫你爸妈来把孩子带走,我这儿不是幼儿园伺候不了少爷您!”
凌游微微闭了闭眼,他突然就听不清周围的声音,耳朵里全是嗡鸣声,他强忍着头痛说:“蓝主任,就事论事,如果你要求每个实习生都能提出建设性的意见,那他们就不叫实习生了,也就没人敢说话了,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么,全世界都不能有异议只能听你教学?你对我有意见尽管提,开除我也行,没必要强迫自己忍耐我。何必拿实习生——”
他还没说完,便被人连拖带拽地推出了办公室。
即使事后努力回忆,凌游也想不起来当时自己盛怒之下到底撂了多少狠话。这是他第一次和蓝霆正面冲突,他只记得主任被他气到拍桌子,但具体说了什么,完全不记得。
这种体验很让人费解,他整个人就像只巨型的炮仗,即使炸开的动静再大,留下的终究也都是碎纸屑而已。
他的血液在离开办公室之后渐渐冷却了下来,头不痛了,但耳朵里还有杂音,不胜其扰。杨亚桐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拉扯着他的手腕,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拖到楼梯间。
凌游怒意未消,眼里闪着某种凶光,甩开他的手:“干嘛!”
“师兄,我……我前两天不是跟你生气,我气自己,我就是个傻子。我喜欢你,就随便找个理由说服自己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其实,其实那场车祸,我之前想跟你说来着,如果我问了,你说没有这事儿,也就算了,是我自己没说清楚,也没问清楚,就认定是你……师兄你别这样,别朝主任发火行么?你这样,很吓人,很反常——”
杨亚桐话音未落,手腕被一只手钳制着,像被扎了个止血带一样,他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越来越麻木,再想说点什么去安抚这只愤怒的野兽,却悲哀地说不出话。
凌游的声音低沉暗哑:“我很正常!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才能发火一走了之,也不是只有蓝霆可以发火说骂人就骂人,我,也,可,以!”
杨亚桐奋力推开,紧接着又被捏住了下巴。
“离我远点!你到底想干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当什么,一个网红景点么?来打个卡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