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候,他听见母亲的声音轻轻响起,其内饱含柔情:“她不会,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为何会恨你?”
攥着椅子的幼帝震惊的呆立在帷帐后。
他看着面前重叠遮盖的帷帐,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以为是自己病重幻听了。
他的姐姐,长公主永安,怎么会是一个乱臣贼子的孩子?
母后不是说她是被此人囚禁的吗?为何母亲所说的,和她真正做的不同?
“我怕她恨我。”那道男音道:“她在宣和帝膝下长大,如何能不恨我?”
“不会。”母亲的声线里带着淡淡的厌恶,她道:“我从没有爱过宣和帝,她也不会爱,永安记得我们母女俩幼时在宫里的可怜模样,她知道她从不是宣和帝真正爱的女儿,她心底里也没有宣和帝这个父亲的位置——如果她见到你,她会知道,父亲该是什么样子。”
永安幼时,正是李万花在宫中拼命宫斗的时候,她虽然年幼,但那时候永安是记得她的地位的——宫中姐妹足足十几个呢,只要是个公主,就没有长得不好看的,永安在其中都排不上号,永安也试图争取过宣和帝的喜欢,但她实在是笨拙,心眼子转起来都不如不转,也是从没争上过。
那时候,宣和帝给永安的爱,浅薄到令人发笑。
直到后来李万花发迹,才一个个开始拔除这些不顺眼的嫔妃、公主、皇子,她平等的、狂热的恨着皇宫里的每一个人,那些人里,没得罪过李万花的,好歹还能活着,只是被赶出去,在一处穷山恶水里封一块
地,终身不得出,得罪过李万花的,比之当年戚夫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之后,永安才变成大陈唯一的“长公主”。
想起来这些,李万花又道:“若不是宫中无子,实在艰难,我又怎么可能会生下宣和帝的儿子?在我的心中,只有你,和我们的女儿,在永安心里也是一样。”
幼帝听见李万花的话的时候,只觉得一把榔头从天而降,将他的脑子砸的稀巴烂。
母亲没有爱过父皇,姐姐也不是父皇的女儿,姐姐是乱臣贼子的女儿,母亲生下他,只是为了宫斗,为了地位,为了权势。
那——母亲爱过他吗?
幼帝不清楚,他不知道。
他小时候、有意识的时候,母亲就已经是皇后了,他的父母恩爱,他也是父亲唯一的孩子,他一直以为,这世上的一切好东西都理所应当的是他的。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以为的美好下面其实早已经爬满了蛆虫,只是他不知道,而父亲又早已死亡,他无人可问。
听着纱帐那头的话,他突然间孤立无援。
被母亲抛弃的孩子,站在那里都是手足无措。
而这时候,幼帝听见母后轻笑道:“若是以后有机会,你见到永安就知道了,她只喜欢强壮的男人,和无边的富贵。”
男音便笑起来:“像你。”
母后娇俏道:“像我?像我你不喜欢?”
“喜欢。”男音又道:“是你,我就都喜欢,以后找到了永安,她在我这里,也是长公主。”
“只是长公主吗?”李万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撒娇,也带着几分试探之意,道:“你就这唯一一个女儿,就不能将皇位传给她吗?”
如果真是廖寒商赢了的话,她不一定坐的上皇位,因为廖家军根本就不服她,她的娘家又损失惨重,她不一定能翻身做女帝,但是若是把皇位传给永安呢?
永安虽然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但是永安是个女人,女人就可以生孩子!只要给永安开一个后宫,叫永安去生下来一个孩子,她可以越过永安去培养这个孩子。
男人是谁无所谓,只要是永安生的,那就是她的孙辈。
“能。”廖寒商连乱臣贼子都做了,早都是千古骂名了,祖坟说不准都要让长安的人给刨了,还管什么男女?
更何况,他身子骨损伤严重,早些年为了救命,烈药用多了,根本生不了孩儿了,这条命都不知道能活多久,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给她皇位又如何?
“只要你喜欢。”他道:“要什么都可以。”
李万花就被这句话迷醉了,她爱极了廖寒商,忍不住靠向他,和他沉溺在美梦之中。
这时候,外间内的两人言语亲热,仿佛正是热恋。
他们忘记了那些痛苦的事情,他们不去谈那些不喜欢的人,他们只剩下风花雪月,爱在痛中滋生,又生长出花儿来,颤巍巍的开着。
唯有帘帐后的幼帝浑身发颤。
幼帝以往常听朝臣说,李太后表里不一,贪慕权势,那时候他是不信的,他的生母给了他生命,不管她是什么模样,幼帝都觉得,她是对他最好的人,这群人只不过是看不惯母亲偏袒他的母族,才会说那样的话。
那时候幼帝听到那些话,只觉得这群人是欺骗他,挑拨他与母亲之间的关系,还隐隐会愤怒,但是现在,那些话像是一根根利刺,刺在了幼帝的心里。
他突然发现,母亲与他想象之中是不同的。
当他遮挡住母亲那张慈爱的脸,窥探到母亲的真正想法的时候,他突然惊醒。
母亲爱的不是他,是永昌帝,是永昌帝代表的权势。
而现在,当他不再是“永昌帝”,母亲甚至不再爱他。
不,母亲本来就没有爱过他,那些真真假假,他已经分不清了,他只知道,他不是被爱的那个,他不知道他和他的父皇那一个更可怜。
也许是父皇,因为父皇的皇后没有爱过他,因为父皇的皇后生了一个别人的女儿,甚至在父皇死之后还跟别的男人滚在一起,也许是他,因为他现在还活着。
他清晰的感受到痛苦,他的血肉被切割,他的人被凌迟,他人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但是身体却已经碎成了几份。
他的魂魄在哀鸣,他想问一问,母后,你有后悔生过我吗?
但他不能问。
他不能暴露自己。
他以前听说太傅说过,这世上有一种蜥蜴,在刚刚冒出蛋壳之后,就会想办法离开自己的巢穴,因为它的兄弟、甚至它的母亲都会吃掉它。
他现在就感受到了这种急迫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