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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第9页)

兜兜转转最后落到嘴边的还是表哥这两个字。

“表哥,你这次一定不要挂电话,先听我说完。”谷翘怕像上次被挂断,她说得很快,“我知道你不喜欢谈钱,但我总得感谢你吧。”仿佛在成功后论功行赏,说我的军功章有你的一半。

谷翘笑着自夸,声音里仿佛一点儿没有不好意思:“感谢你慧眼识珠,发现了我这匹千里马。我要是对伯乐一点儿回馈都没有,实在是于心有愧。表哥,如果你对分红不感兴趣,可以换一个别的感谢方式,只要我能做到……”

凯迪拉克里的人降下了车窗,从车窗外望去他看见了二楼的昏黄的光。也不知道是哪间房在亮。他靠在驾驶座上,摸出了一盒三五牌香烟,拿出一只点燃,车里多出一色橘红色的光。这点光慢慢熄灭。

骆培因是两年前开始抽烟的,抽烟比喝酒要好得多,没人听说谁抽烟弄得神志不清的。

这么拖延着不说话,漫游费也很贵的。

“我需要你共享你开店以来店里的销售数据。”电话里对面顿了顿又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还有许多其他店的数据。”

这次轮到谷翘沉默,而后她听见骆培因说:“放心,我不是你的同行,不会威胁到你的生意。我只要你付得起的那部分。我需要市场调研数据,而你有。”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他猜得没错,她的店里始终着一块留言板,上面请顾客写清自己的软盘需求以及心理价位,她每天收集信息,销售数据当然更不会少。除了看顾自己的店,她还假装顾客去其他店里了解信息。她之所以和这款武侠游戏签了独家代理,除了直觉,还有赖于她收集的信息。

她听到电话那边问:“还是你觉得分红抵不了你提供数据的费用。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给你加钱。”

谷翘没想到骆培因会提出这样的解决方式。以前都是她提钱,现在轮到他提钱。那去来她店里的一定就是他了,他进店之前未必知道店是她的,也许在她之前他已经把中关村都逛遍了也说不定。但一个常居新加坡的人,逛再多可能也只是浮光掠影。

“不用加钱,就按你说的办。”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举目四望,只能看见墙壁上的霉斑。她相信他不会坑她。

“不过详细数据我在电话里无法给到你。要不吃饭时再说?我请你吃饭吧!”她的数据存在三个地方:她的脑子里、她的本子里、她的电脑里。电脑不在手边,她也无法把数据直接拷到软盘里给他。前两者都需要整理。

“不必了。我订的房间含两份早餐,一个人吃也浪费。”

即使不说后一句,她也不会误会的。听上去,他之所以邀她一起吃早饭,是因为因为酒店赠送一个房间两份早餐,一个人吃太浪费。

“早上八点我去接你。我忘记你住哪家宾馆了,能再说一遍吗?”

凯迪拉克的车还停留在原地。黑夜仿佛墨水被水稀释了一般,那点儿橘红色的光离远一点儿就消失不见。

此时隔壁又有了响动。身体的撞击声以及随后的喘息声都随着单薄的墙壁钻进了谷翘的耳朵。谷翘知道里面的实质含义。她关于男女之事的理解都是受骆培因启的蒙,他从性别到别的一切,对她都是另一个世界,她带着对另一个世界的巨大好奇走近了他,完成了两个人关系的蜕变。

促使这蜕变的因素实在太多,除了好奇,对别人不看好的不服气,最重要的是,她只是他众多亲戚里的一个,他有亲表妹,在亲表妹面前,她这个表妹显得非常赝品。所以当他要她做女朋友时,她想都没想,就迫不及待把这个位置占上了,这个位置比表妹更具有唯一性,她生怕占晚了这个位置就是别人的了。后来她又把这个位置让了出来。

谷翘一想到隔壁的声音会通过电话传到骆培因的耳朵里,她马上增加了音量,用一个足以盖住隔壁声音的语调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谎言。她甚至忘记了拒绝他来接她,匆匆说完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隔壁房间的声音继续有节奏地响着,谷翘的脸又红了,她不知道她的脸红是因为隔壁,还是因为她刚才用女高音撒的谎。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墙上的霉斑看,许久这脸上的红还没褪下去。谷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虽然她比之前更容易困倦,但是并不怎么烫。被黏寒的棉被簇拥着,谷翘觉得自己马上洗个澡才能把身上这种湿气驱逐出去。莲蓬头里的热水播撒得颇不均匀,她又洗了个冷热交替的澡。

谷翘想着这旅店实在与她八字不合,看来她不能常住下去了。省钱归省钱,可不能把正事儿给耽误了。

第二天七点半,谷翘就往她嘴里住的宾馆走。离得太近,司机也不愿意接这单子。天很阴,说不定还要下雨,谷翘嫌之前从旅店老板那里买来的伞太旧,也没随身带着。她快到宾馆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顺着声音去找人时,骆培因已经从车上下来。他把他的车衬得很贵,当然也因为这车确实比市面上跑的一般车贵。他注视着她走向他。

谷翘现在也不喜欢让人等,但她克制了自己跑向他的冲动,压制住了自己的步伐。她今天穿得很红,红大衣红色贝雷帽,唯独把红耳环给省了。

她怀疑骆培因看见她从别处奔来,而不是从宾馆里出来,会怀疑她到底住哪儿。

谷翘抢先客气道:“表哥,你这车看上去很棒。”做回表兄妹也没那么容易,尤其当她的表哥跟他全家人宣布两人的关系之后。那时他大概不会想过两个人会分手。

“租的。”

骆培因开了副驾驶的门,谷翘便把自己塞了进去。他身上残留着薄荷味,那是沐浴露洗发水牙膏剃须膏共同留下的味道,慢慢地钻进谷翘的鼻子,即使她眼睛一直盯着正前方,也完全无法忽视骆培因的存在。她觉得自己简直被这种无处不在的气味给包围了。

“你的脸怎么红了?”

“可能是在外面冻的吧。”也许有点儿别的缘故。但说有点儿低烧或者是被车里的气氛搞成这样,终究不如说冻的更能避免尴尬。

“你难道不是从宾馆里直接出来的么?”他这么说的同时,调高了车内的温度。

谷翘面不改色,脸依然红:“我早晨起来出去转了转。”

她又说:“别为我特意调高温度,刚才的温度就行。”

她听见骆培因笑:“你为什么觉得是为了你?”

因为她刚进来时并不是现在这个温度,而且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根本就不怕冷。但是表哥是个体贴的人,换个别的女孩子大概也会这么做。

谷翘身上的温度又高了一点。车里的温度让她在湿寒的冬天觉得温暖了许多。

她不想在这问题上继续纠缠,直接终结了这个话题,谈起了她店里的销售数据。她必须说话,当她停止说话时她怕他身上的薄荷味把她包裹住,一点点增加她对过去的回忆。

谷翘怀疑骆培因特地绕了道,搅拌机轰鸣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这个城市保留着几十上百年前的老房,但现在每天都在建设新的,很快就会有新的高楼一座座拔地而起。人和城市都不能待在过去,更要建设现在。

一路上,他们一句旧都没叙,聊的都是数字。沟通起来并不障碍,谷翘越发确定骆培因来她的店里,并不是为了她。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好笑,明明是她提的分手,难道还能要求人家对自己念念不忘以至于新加坡到上海,还要特意中途飞一趟去她的店里看一眼?

谷翘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仿佛她的眼里只有前方。

这家酒店大堂的圣诞树比昨天的酒店更大,圣诞刚刚过去,1995年马上要来了。骆培因特意换了家酒店,他不喜欢休假的时候吃个早饭都可能遇到同事。

早餐是点单加自助。这个季节,早餐竟然提供鲜榨番茄汁,谷翘已经好久不吃西红柿了。她没为自己点番茄汁,只为自己点了咖啡。番茄汁三个字让她想起他们的以前。她每次喝咖啡,都要加奶加糖。也是奇怪,她是一个为了生意很能吃苦的人,偏偏嘴上一点儿苦吃不了。

这点骆培因和她很不一样。他喝咖啡,不往里面加任何东西。

骆培因为她点了一份馄饨:“这里的小馄饨不错,你可以尝一尝。”

谷翘迟疑了一下:“谢谢。”这就是她和骆培因的区别,她不会在这种毫无烟火气的地方给自己点一份馄饨,她只会点她自己不常点的东西。但她现在,确实想要吃一份小馄饨。她需要热气腾腾的东西来温暖她的胃。

谷翘把餐巾展开铺到腿上,她动作过分优雅缓慢了,缓慢到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做作。她这套东西还是从他那儿学来的,孰料他在她面前根本不讲什么餐桌礼仪。

谷翘往华夫饼上抹了大量奶油和糖浆,奶油和糖浆填满了每一个缝隙,简直还要溢出来。她把大量甜往自己嘴里送。她能吃苦,却绝不找苦吃,非得有闲无聊到一定程度,才会找苦吃。谷翘觉得这家酒店的早餐很不错,虽然三文鱼之类她并不确定好不好,但是煎蛋做得好却绝对能一眼看出来。蛋黄仿佛还在流动。离得这么近,谷翘并不去看骆培因,她专心致志拿刀叉解决这只煎蛋。

白色亚麻桌布底下,两人的膝盖碰到一起,谷翘隔着自己的裙子感受到了骆培因裤子的材质,甚至布料下的温度,她忙弹了回来。这还是他们重逢时第一次肢体接触,这点儿碰撞带来的酥感窜到她的腰部髋骨,一直麻到指尖。记忆里的感觉又爬了回来,顺着她的脊背爬到头脑里。他们1992年最后一次见面,在那张床上,他的膝盖抵着她的膝盖窝,在一阵阵摩擦中两人的热度逐渐升高。谷翘听到刀叉和瓷盘碰在一起的脆响,当然是她自己手里刀叉发出来的。这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寂静。她抬头发现他在看她的嘴,她下意识地拿餐巾在嘴角轻轻按了按。

她并没问骆培因她嘴角有没有东西,她只是扩大了餐巾擦拭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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