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蜂攒蚁聚的心魔时,他还能坦然处之,可面对这张幻化出的舅舅的脸,裴不沉却如同脚下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他蠕动嘴唇,低声道:“你不是我舅舅。”
“也对。”那人莞尔,“更恰当的说,你该叫我一声爹。”
“你闭嘴!”裴不沉猛地大叫。
耳边轰隆巨响,他又惊又怒,几乎听不见自己在嘶吼什么。
“你不是我爹!我爹是白玉京裴氏裴清野,我娘是太华山尉迟家仅剩的后人尉迟今禾,尉迟家全死光了!早在第一次妖祸时就死光了!我不认识你,你是假的、你去死——”
逐日剑咆哮着朝眼前人砍去,直直将那张和他肖似的脸孔一分为二,被剖开的两半宛如活过来一样,各自伸出细细密密的肉色触角,往另一半探去。
“何必自欺欺人?你娘临死前不都和你说过了吗,关于你的身世,你身上肮脏的血统和传承,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永远埋藏这个秘密?”
被砍成两半的人脸再次融合,年轻而英俊的男人微微一笑:“连你自己也忘不了,不是吗?今禾只在临死前给你看过那一次留影珠,你却一直将我的样貌记在心里,否则我也不会被心魔化出。如今我能站在这里,还要多谢你自己啊。”
裴不沉惨笑:“尉迟煦,你就是个死人。就算心魔又如何,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复活一万次,我也会杀你一万次。”
化身为心魔的尉迟煦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人的恐惧:“你杀了我也没有用,你自己还活着啊。”
“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兄妹背德下贱产物的证明。”他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循循善诱,关怀备至,“你怀揣秘密像手无寸铁之人守护易碎的琉璃房子,时时刻刻担心人群拿着石头丢向琉璃房的方向,永远只能弓着腰蹑脚悄无声息地走路,就算人群砸碎了房子你也只能慌张背过身去,默默祈祷千万不要被拿着石头的人群捉住……”
“——像这样过街老鼠一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他慈爱的目光落在裴不沉满手脏污上:“你肖想你的师妹,可如果她知道你背地里做过什么,知道你只是乱-伦产下的贱种、是害死你生母、背叛你养父的罪人,她又会怎么想你?”
裴不沉几乎咬断自己的牙齿,用这样剧烈的痛才能抵过心里的恐惧和愤怒,发出声音:“滚。”
四面八方的鬼气察觉到活人的心神动荡,化为实质,浪潮一般淹没了燃烧的烛火,室内昏暗,叨叨切切如鬼笑。
“你想要你的师妹来救你,可你配吗?”尉迟煦一手搭上他的肩,“她如今愿意多看你一眼,只是因为她还没看穿你装出的那副伪善外壳而已。”
“可是你自己心底里也知道的呀,你,像我们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被拯救。就算你的师妹想要拉住你的手把你拖出泥潭,你也只会反而将她拽下来,让她和你一起淹死在烂泥里。”
“裴不沉,我的好儿子,你说,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这样的你呢?”
逐日剑狠狠挥下,一下、两下、三下……“尉迟煦”笑着、被砍成了烂泥。
裴不沉缓缓眨眼,温热的血流顺着眼睫淌下。
刚刚他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清脆的崩裂声。
裴不沉心想,应该是脑子里最后那根弦崩断了。
背后,在他心神动摇的一瞬间,乌黑鬼气钻进了少年的眼眶之中。
*
风月馆二楼,被宁汐用铁锹砸中的娘亲幻相化为一滩血水。
她握紧铁锹,往前走。
许是见利用童年阴影的方式吓不着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宁汐都没有再遇见奇怪的事情。
偌大的旧日娼馆,如今只剩下她踽踽独行的脚步声,一圈圈回荡,静得骇人。
但她依旧没有掉以轻心,谁知道这鬼地方会不会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藏着脏东西。
宁汐弓腰贴墙而行,再推开一扇门,突兀地和里面的东西打了个照面。
是个身穿华丽纱衣、身材曼妙的漂亮女人,在摇曳宫灯下其实很赏心悦目
——如果它不是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反趴在地上,正用自己接倒的双手安装最后一根血淋淋断腿的话。
宁汐:……
她冷静地退一步,关上门:“打扰了。”
门被“砰”地推开,女鬼凄厉惨叫:“拿命来!”
宁汐撒腿就跑!
无数绘着裸女妖鬼的彩画从身边飞快掠过,嬉笑怒骂声响成一片,她不敢停下脚步,眼前都笼上了薄薄的红雾,心脏在胸膛里绷得快要跳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割开了喉管一样疼。
她只有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肢都在地上爬的女鬼!
借着墙面的落地铜镜,宁汐瞥见对方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心道不妙,脑中飞速回忆着自己能使出的攻击术法。
右手后侧的一闪绣花门悄然滑开,一双惨白的手猛地拖住宁汐的胳膊将她拉了进去。
宁汐的尖叫卡在了喉咙里,被身后的人用手肘压着脖颈,整个人都被抱在怀里急速后退,风声呼呼地刮过她的耳畔,两旁闪亮的宫灯连成一排,奢靡的灿金和颓艳的血红在视野角落交织混成一片。
铺天盖地的白樱香。
滋啦——
长发遮脸的女鬼扯开纸门,指甲漆黑的十指朝着宁汐伸来,还挂着血肉的锐利指尖已经伸到她的鼻尖之前,一切仿佛都成了静止画,背后传来琉璃窗碎裂的脆响,她的身体失重似的漂浮起来,湛蓝的天空映入眼帘。
风月馆楼外居然正是晴天。
炽烈的热浪同她擦身而过,逐日剑一剑刺穿了女鬼,那张惨白的面容上涌出大颗大颗的血泪,却像解脱了一半,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谢谢你们……”
日光晴朗,女鬼自发稍开始逐寸破碎燃烧,漫天飞灰中宁汐往反方向下坠,身后人的怀抱暖如春风,心跳如擂鼓。
她和裴不沉一起跌在了中庭的枯山水中。
刚一落地,她就一骨碌爬起来,同身后的人拉开距离。
疑似大师兄的人看起来非常糟糕,眼神黯淡,浑身是血,小腹还被捅穿了一个巨大的创口,宁汐甚至能透过空洞看到他身后的流水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