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好大,几乎将她的整个脖子包住,但兴元帝还觉得不够,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在她的脖子上摸她的包扎,好像要摸到她脖子下面的伤口有多大。
干涸的血迹还凝在他的手指上,洇透入他的皮肤纹路与指甲缝隙中,无孔不入,最后从胭红的、流动的血,变成了黑色的,干涸的一片片,黏固在手指上,深深地刺着兴元帝的眼。
兴元帝看一次,便觉得心口骤缩一次,他忍不住,再一次去触摸柳烟黛脖颈上的包扎。
这种包扎其实已经足够了,柳烟黛力气不够大,瓷片不够锋利,她虽然有赴死的决心,但却并不知道怎么能立刻让一个人死,这一划并不能直接要了她的命,反倒将兴元帝吓到了。
他不曾想过,柳烟黛会去寻死。
他习惯去压迫每一个人,因为他所认识的,不管是二皇子还是楚珩,都是有一口气儿都能爬起来再杀一个人的人,就连秦禅月,都有一股子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你的莽劲儿,偏偏柳烟黛,偏偏她不是。
她竟然能丢下所有而去死。
这使兴元帝恐慌,他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柳烟黛真的不爱他,不爱他的权势,不爱他的地位,她为了逃离他,甚至可以自尽。
如果柳烟黛死了怎么办?
之前柳烟黛失踪那一年中的所有痛苦突然千百倍的席卷而来,那一年,他还可以将恨意寄托在二皇子的身上,哄骗自己说是二皇子抢走了柳烟黛,可现在,他清晰的知道,是他自己逼死柳烟黛的。
是他抢走了她的儿子,逼她和她回长安,逼她来爱他,她不情愿,他还骗了她。
他的烟黛,这么轻这么软的一个人,被他逼得用最痛的方式来离开,离开之前,她得多恨他?
失去的恐慌包围着他,碎裂的瓷片成了他的梦魇,他一直觉得柳烟黛的脖颈上有一处伤口,在“突突”的流血,滚热的、胭红的血带走了柳烟黛的精气,让她倒在这里,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作的皮囊。
兴元帝觉得害怕,所以他抬起一只手,固执的捂在柳烟黛的脖颈间,好像只有捂在这,他才能让柳烟黛的血流的少一点。
她的死,比她不爱他更可怕。
她不爱他的时候,他盛怒,他咆哮,他想尽办法把她弄回到自己身边、牢牢拴住,但当他知道她会死的时候,好像她不爱他也没那么重要了。
大太监端着碗走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兴元帝面色灰白的跪在床头。
他甚至都不敢上榻,不敢动一下,好像他这只手一但撤回来了,柳烟黛的血就会流尽一般。
“圣上。”大太监行过来的时候心底里又是一阵发抖,因为柳烟黛是他放过去的!
柳烟黛割脖子的时候,他连自己埋哪儿都想好了。
大太监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圣上,药好了,给柳姑娘喝一些吧。”
大太监声音落下的时候,那床榻旁边的兴元帝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侧过头来,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大太监,才问:“能用药吗?”
“能。”大太监低声道:“御医说了,不曾伤到内里食道,只是皮外伤,这个位置伤的颇凶险而已,但万幸无大碍。”
兴元帝似乎是有点听不懂话了,太监说的这几个字,他竟是反复想了两遍,都不敢确认。
“无大碍。”他呢喃着,问:“无大碍,为什么不曾醒来?”
为什么不曾醒来呢?
“说不准——”大太监又开始说不准了,他迟疑着说道:“说不准吃完药就醒了。”
兴元帝嘶哑着声音道:“把药端来。”
大太监双手捧药而上,兴元帝接过,亲手用药勺侍奉入喉。
柳烟黛半睡半醒间吞咽进去一些,温热的药汤使她清醒,当她睁开眼,看见兴元帝的那一刻,她竟是毫不犹豫的伸手去抓她自己的伤口!
她没有瓷片,但她还有手,她还能撕开这一道伤口,她不怕痛,她只想再也不见到兴元帝。
“柳烟黛!”兴元帝惊得抬手去抓握她的手,震怒使他的声音被拔高,但是在和她的目光对视的瞬间,兴元帝的语调突然软下来,他刻意放轻了声音,道:“不要碰伤口,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朕说。”
柳烟黛不理他,只是固执的去抠自己的脖颈,她只恨当时她手里没有一把刀。
“朕——”兴元帝的脑袋转的飞快,他当然知道柳烟黛为什么寻死,因为他想杀镇南王,因为他想要南疆之地,因为他要强行带她走。
他压下身来,放下了那些帝王的骄傲和对南疆的执念,压低了姿态来恳求她:“朕答应你,朕给镇南王写诏书,朕永生不要南疆之地,可好?朕活着,就不会杀镇南王。”
柳烟黛不看他。
这个人的话,她一句都不信,他骗她不是一次两次,他随时都在骗她,她只要在他手上一日,就是叔父的靶子,她宁可死掉。
她挣扎一下,兴元帝的心就痛一分,可她不理他,只一味地伤害她自己。
这使兴元帝心痛成怒,他赤红着双眼问她:“你真就想这么死了吗?你这么死了,朕——太子怎么办?”
说话间,兴元帝狠狠给了大太监一眼。
一旁的大太监打了个颤,赶忙下去抱太子过来,这时候的太子还在睡,太子被送来之后,兴元帝献宝一般将太子捧交给柳烟黛。
他哄着她,道:“朕把太子还给你。”
躺在床榻间的柳烟黛看到孩子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茫然,但是很快,她抬手接过了孩子。
兴元帝抬手捧献给她,心刚刚松一口气,竟然看到柳烟黛接过孩子后,重重将孩子往地上摔!
太监看的惊呼一声,当场扑跪过去,同时,兴元帝大惊,踉跄着扑过去、抬手去接过,勉强抓住襁褓将人抱起来。
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