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您可曾真心?”
“这话何意?”
“父王借题发挥,明着是替我出气,实则却是将秦王视作幌子,杀鸡儆猴,做给那七国王君看。您自瞧不上穷秦,可您却瞧的上别的肥肉。”
“那个巴掌,父王是为我出气,更是为夺城铺路。您教训的,不是我那窝囊的父亲,而是……俯首称臣的秦国王君。”
停顿了好大一会儿,秦诏才缓声说道:“父王,您是真心的吗?您,到底是疼我,还是疼那听话的质子?到底是想要一个秦诏,还是要个秦国的未来储君。”
父王,可曾真心?
少年的疑问伴着肿胀的脸颊,就抵在他眼皮子底下,要他再难躲避。可是……与一个雄霸九国、志在天下的威严天子而言,选了什么,仿佛并不重要。
他想疼,便疼,想杀便杀。
质子也好,可人儿也罢。
若有人费劲千种心思、用尽万般手段,一刻不敢忘却的讨宠撒娇,只为叫你多看一眼,只为得到你的宠爱,只为得到一个恍如帝王手中盏似的“秦王之位”,便是给他,又何妨呢?
燕珩自觉无妨,瞧他那样用心,宠一宠便罢了。
遑论什么真心不真心呢?
帝王的真心在何处,连他自个儿都忘却了。大约是某个午后,在扶桐宫含泪静站许久,也未曾得到一个拥抱时,便遗失到洪荒了吧。
那时,他便知道,自己不是燕珩,是东宫;如今,亦不是燕珩,而是天子;真心,从没有什么不同。
燕珩垂眸,轻笑,神容皎洁之绝伦,比花影里照来的倾斜夕光还要美。
但他不曾回答。
秦诏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个答案。以至于那颗心浮动着,从志得意满到彷徨无措,再到抽痛着坠落——猛地将他摄住,再难喘息。
他自以为是的答案,散在秋风里。他实在无法容忍,然却不敢再追问,便将人即将开口的苗头扼住——
似乎下一秒,燕珩便要说出“从不曾有”四个字。
秦诏的话急切,似乎在证明他父王疼他是个明智的选择。他道:“父王,我知道、我知道,您不必说,我心中都明白!”
明白什么?
秦诏嗓音沙哑,藏着连他自个儿都听不出的哽咽:“我好用,我最好用了。父王,我必让您用的趁手。这天子宝座,我给您做‘垫脚石’可好?只叫父王金靴踩着登上去,我必也心满意足、回味无穷了。”
好像金桂掉落在眼睛里了,硌得他眼泪止不住的滚。
其实,什么答案对他来说,都不应该是重要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不必生起这柔软的真性情。
他比谁都明白,帝王真心,虚无缥缈,坐在这位子上,便应缄默其口。
秦诏同他父王一样清楚。因而,在这落寞难当的间隙里,他仍然压不住对权力的欲望。
胸中那雄霸天下的壮志,和他母亲埋在坟冢里的白骨一样轻薄。这个瞬间,他想起那些戏弄、刁难、羞辱与欺凌;想起那些白眼、无视和推搡;想起那些手足的可恶嘴脸,想起秦王吝啬施舍给他的目光。
当然,他更想起他母亲平静的那句话。
[秦诏,你流着秦人的血,你要做王,必要去争、去夺,替你的母亲,替吃不饱饭的秦人,替将倾的秦国,替蹄铁下遭人践踏的性命。]
但是没有人说:你是个孩子,就该要叫人宠,叫人疼,叫人抱在怀里,悠闲地赏花。
秦诏抓住他父王的衣襟,连帝王柔软的衣料都搓乱成了一团——他感觉肺腑漫上无尽的空,连仅剩的期待,都在他父王的沉默中,被驱散了。
一双朦胧的泪眼,压根看不清燕珩的面容,但他隐约察觉,他父王在笑。还不等他擦去眼泪,再解释……那双软帕就轻轻的垫在下巴上了。
燕珩替他拭去了泪水的湿痕,而后是脸颊,双眼。片刻后,抱着他,停下脚步,轻笑:“寡人还不曾说呢。哭什么?”
“父王……”
“纵你不好用,难道寡人不曾疼你。只说早先,才见你时,瞧那副样子,哪里好用不好用?……”燕珩捏捏他的脸蛋,慢腾腾地叹了口气,而后露出柔和的笑意:“寡人疼吾儿,自然是真心的。亏你说什么秦国储君,寡人只瞧吾儿作储君威风,才叫你抢的。若你不喜欢,又何苦管那档子事。”
秦诏不敢置信似的,睁大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