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子不顾军令,于廿十日寅时,私自领五百骑兵出战,歼敌六千,夺回村寨三所。谓之大获全胜,然战死一十二人,负有重伤者二十三人。虽胜,却有为违军令,当责三十军棍。]
最后,信上附了一句:[秦公子亲自出战,伤肋下三寸,断骨有二,肱股皆为流矢所中,仰卧不安。]
燕珩冷哼。
一封信孤零零的搁在桌案上。
随金羽而来的只有战报,仍不见秦诏的亲笔书信。
怎么才头一场,就打成这样?燕珩上火,满腹的不悦,却无人可责问。
他沉了沉心绪,到底忍不住给人回信,末了,又赞了一句,[吾儿勇武,有以一敌百之势。军令之罚,待将其押回燕宫,寡人亲自处置。]
笑话,这都仰卧不安了,再打三十军杖,岂不是要直接给人打死了?!
寡人又何曾舍得,打过他一个巴掌呢!
秦诏躺在帐子里,浑身是伤,仍要挣扎着起来给他父王写信;待韩确传了信儿,说是魏屯替他上禀,方才安心几分。
及至听见他父王回信,赞他的那句,只喜不自禁,躺在那儿傻笑。
浑身痛苦难当,然而大获全胜。
自那战场上飞溅的血肉打在他脸上,粘稠的腥气糊满鼻脸,手中血水黏的连刀剑都握不住,要强扯了裤腿两道布条裹上,才不至于兵器脱手之时,秦诏终于明白了他父王的苦心。
那出征前还凑在小山坡上、劝他不要贸然行动的年轻兵士,转眼就让人拖着冰冷的尸身回转。他只这么回忆着……便笑出了两行眼泪。
蓄满泪的双眼,只一眨便清楚片刻,而后再度模糊。他在这身心俱疲、骨肉痛殇的间隙里,忍不住想念他父王……
他心里凄然,复杂的滚着喜和殇,滚着一点后悔和怨气,更多的,是滚着满腔的势要压住此战的苦涩。
不知怎的,他越想越难过,只是此刻,再没有他父王来,来吹吹那痛处与伤患了……秦诏忍住痛,想将泪抹去,可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到。
即使这样,那冷着脸的魏屯,还要将他狠狠地臭骂一顿,以至于这位英勇负伤的小秦王,恨得牙根儿都痒痒。
再有五州之狠戾野蛮,并不如中原。九国打仗,还有个分明规矩,讲礼知仪,从不杀妇孺老幼,可他们却全然不顾……
秦诏心中正压着那难言之痛,煮进油锅似的煎熬。
他正这么想着,倒有个陌生声音,自帐外报了家门:“公子可在?小的姬如晦,是乡里来的,特地前来看望公子。”
秦诏纳罕,忙吸吸鼻子,强扭过脸去,在枕边擦干眼泪,待那呼吸平复了,方才扬声答道:“何人?进来。”
姬如晦掀了帐子进门来,礼数周全给他行礼,又说:“听闻公子受伤,某心里关切,特意来探望公子。不知您眼下,可好些了?”
“好些。”秦诏打量他模样周正,气度儒雅稳厚,不似莽兵,便问:“你方才说,是乡里来的?如何想起探望我来了?”
“正是,我乃读书人,因战事起得急,应了征兵,前来打理些琐事。军中读书识字的兵甲不多,我便做些琐事,往来替大家写一写家书,并与主子们谋点主意。”
这姬如晦读圣贤书已久,可惜逢此变故,并无什么人举荐,更毋庸说做官成事了。他自有心,却没有机会,只听了秦诏的本事,心里赞叹。又一打听,这位小主子年才十七,竟又这等勇武谋略,故而萌生了旁的心思。
但他自也藏拙,只说:“我并无什么本事,只是想着公子受伤,日常不便,若是有什么需要,那些个粗手笨脚的,也不懂什么伺候,故而来……”
秦诏只当他想谋个一官半职,却不知道,眼皮子底下这个落魄读书人,日后哈一口气,都要将这九国吓个寒蝉。
——那是他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
可眼下,二人还不熟悉,只得相互打量。因各怀着心思,也只得相识一笑,客客气气的寒暄。
好在,秦诏这一战,虽然伤得惨痛,却也声名大噪。
不仅令朝中人臣听了,对他赞叹有加,更是直接将对面吓住,消停了半个月不敢出门来,成了个缩头王八!
他们自不明白,怎么有比他们更流氓的路数和打法,将人偷袭的措手不及?前几天才生的傲气,又叫人打的偃旗息鼓。
没多久,奉秘给楚阙去信问道:“如今,派来的是个什么人物?”
接到消息的楚阙也笑:“什么人物?那是我们秦国的储君,正是背后的好主子!”
五州聚在一处,脑袋里晃着浆糊似的发问:“只不明白,这小秦王要做什么?先是叫我们惹是生非,如今又将我们狠打一顿。”
“管他呢,只照死里打,便是。”
往日里,这帮人可不讲规矩。只等你给了金银粮草,管你是哪个呢!实在不行硬抢算了。可如今,叫秦诏那一仗,差点吓破胆子……
局势就不得不逆转了。
对面不知小秦王什么来头,朝贺宴归来的使者,还以为是那位传闻中的秦国长公子昌,硬是没将这个孤身入营,以少胜多、强杀六千兵马的小秦王,跟那日宴席上含着泪喊“父王我离不开您”的小可怜儿人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