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悲悯……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悲悯罢了。
满腔的愤懑一压再压,化作眸中一闪而逝的暗沉色,陆乘渊强压下肺腑与喉间的刺痛腥甜,自嘲般笑了笑,转身离开。
周围只一瞬便安静下来,未等薛南星想明白这一笑是何意,再抬头时,眼前已没了人。
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才回过神来。
薛南星一屁股坐回榻上,泄气般叹了声,又鬼使神差地从怀中取出那只香囊,怔怔地看了一阵。
直至外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无影的声音,“张大人?”
薛南星这才想起房门还敞着,忙将香囊随手塞进软枕下,起身步出外间。
只见无影今日未做书童打扮,换了身玄色劲服,显得干净利落,神色亦是较平日里多了几分肃然。他朝薛南星稍一拱手,压低声音道:“公子,可以验尸了。”
薛南星诧然,“现下?”
“是。”无影点了点,“我等已暗中将尸骨取回影卫司暗所,方才来消息说已清洗干净,眼下只等着您去瞧瞧。”一顿,又补充道:“验尸的箱笼已按王爷吩咐备好放在马车上了。您等会看看还缺什么,只管吩咐我便是。”
薛南星转头朝望了望窗外,日头似乎西移了不少。红伞验骨需迎着阳光,若再耽搁,日头一落,恐怕又得再等一日。
她也不再迟疑,与无影一同往外走。待行至院中,她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可告知王爷了?”
“当然。”无影点头,“王爷说时辰不早了,让我即刻带您过去。”说着,他朝院外一指,“马车已经候着了。”
薛南星抬眼望去,见院外只停了一辆马车,稍稍松了口气。
思及此,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可甫一掀开车帘,心中蓦地空了一空。
“王爷呢?”薛南星回身问道。
“哦,王爷说还有要事,不去了。”无影坐在车夫的位子上,握起缰绳,见薛南星一动不动,他朝天上指了指,“程公子,这日头不等人,您若是有事要向王爷禀报,不如回来再说。”
薛南星侧目朝客栈里头看了一眼,片刻,才安静地“嗯”了一声,掀帘入室。
*****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缓缓停下来。
不等薛南星下车,无影递进来一个包袱,低声道:“程公子,还请换身衣裳再下车。”他挑了挑眉,指着包袱道:“还有那胡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影卫司行事谨慎,乔装打扮自是应当。薛南星并不多问,接过包袱,迅速换上备好的粗布灰衫,粘好胡须,便下了马车。
她跟着无影穿街走巷,又走了一刻钟,才在一处民宅后巷停下来。还未来得及看清四围环境,便见无影下唇抵住双指,急吹三声鸟哨。
下一刻,身旁一株老槐树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位老妪探出头来。
那老妪见了无影,又打量一眼薛南星,也不言语,侧身让开一条道。
无影比了个“请”姿。
“此处是影卫司设在宁川的一个接头地儿,也就是近几年才拿一处旧宅邸改建的,好些院子都还荒废着。”无影一路将人往里引,一边絮絮道:“宁川毕竟不是什么军机要地,驻留的影鹰卫并不多,更别提会验尸的了。我便让人先将尸骨拿清水洗净了,摊在草席上,剩下的工夫还得有劳公子了。”
薛南星浅笑了一下道:“够了,做得很好。”
几句话间,二人已行至一处小院门口,空气中残留的陈年尸骸的秽臭味扑鼻而来。
薛南星撩起袍摆,跨过门槛,见院中的通风处,临时除了杂草,辟了一块空地出来。空地上架一木板,木板上铺草席,一眼可见其上七零八落摆着的骨殖。
薛南星步上前,先大致看了一眼。
骸骨已被清洗得十分干净,不少骸骨上都有细小的缺裂,单从缺裂处的痕迹来看,像是死后蛇鼠啃噬所致。但是否有死前伤,还得进一步细验。
她一边凝神观察,一边开口道:“无影,劳烦帮忙准备一些细麻绳,要长的,五升酽米醋,二升酒和一把红……”
然而“伞”字还未出口,她目光忽地落在尸骸头骨上,语声戛然而止。
她伸手捧起头骨,置于眼前,凑近细看,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公子,可是有问题?”无影见状,凑上前问道。
薛南星未应声,转了个身,将头骨举起,迎着日头看去——只见头骨颅顶赫然现出一道道如瓷器被沸水激出的冰裂纹。
“这、这头骨怎的裂开了?”无影瞪大眼。
薛南星指尖顿在颅顶细不可察的裂痕中间,“你看这里。”
无影循着她指尖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头骨上有一个小小的、规整的洞。他皱了皱眉,“一个洞?这么圆,不像是虫蛀的。”
“没错。”薛南星从箱笼中取出一把尖细镊子,轻轻拨弄小洞内侧,随即抬起镊尖仔细端详。
片刻后,她缓缓道:“是铁钉,烧红的铁钉。”
“铁钉?”
“以烧红的铁钉插入头顶,便可即刻致死而不留外伤。”薛南星眸光微敛,“这便是当年张启山的尸体验不出外伤的原因。”
无影反应极快,指着镊尖上淡淡的焦黑色道:“所以,由于烧红的铁钉温度极高,钉入头骨时将骨头也烧焦了?”
薛南星颔首,“即便用清水清洗,洗掉的也只是表面的淤泥和腐败之物。但仔细查看,还是能找到头骨碳化的痕迹。”
“竟然用如此隐蔽的手法。”无影倒吸一口凉气,“若非开棺重验,谁能想得到?”
的确,当年这伤位于头骨上,且极为细小,张启山的尸体被发现时又已高度腐败,若非她仔细查验,根本无法发现此处外伤。寻常人如何能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