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是来杀我的。”
那人也嗯了声,“我是想过来杀你。”
他又点头,亦嗯了声。
“……你好几次说是为我来,我总不信。你说我以前很矮一个,我也说你错了。後来你说,我第一回讲了鹿仙受惑,我又说是佛说譬喻经……”他微微笑道,“我一直以为我记性很好,怪你记性不好,原来还是我记性不好……”
“我竟全不记得,原来我们九年——如今是十年前了——就见过了……难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那又怎麽?”那人不以为然,“是你师父邀我来杀你,我也差一点儿杀了你。但我没想过骗你。是你不记得了。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对我没有分别。”
“当真没有分别?”
他仿佛看见他皱了眉,“有何分别?难道你以为你我之事,是我趁你不记得来骗你?”
他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人又看着他。
“你早告诉过我,酒的滋味,只我自己尝了才知道,你说一滴眼泪是度不了你的,你说幻象能杀人,叫我莫被它骗了……你也说过,你不杀越老施主,是想看究竟是你杀了他,还是它杀了你。你早就什麽都告诉我了,是我当日还不懂得。”
那锁链微一动。
“你说我念的无知经书,说道容易,难受苦毒,上师说我白纸虚染,尚难度人,平沙也说,我在山上太久,所以始终幼稚无能。因此她连怪我也觉痛苦,只好折磨自己……旁人对我当然也是一般。”
“我更怪不得别人了。细软触法能动仙人,何况愚夫。世人皆有执念,平沙,苏施主,江老施主,方施主,郑施主,越老施主,连上师也是一样……你自然也有,是不是?越施……”
这回没等他说完,那铁链狠狠一颤,一只手已抓住了他的,那声十分不悦,“……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麽意思?”
他没再被他吓退,平静道,“我只是还想问你……越施主,在你心中,我并不全是季千里,是不是?”
他不是来问他罪,可他还是想知道,“……看见我没了眼睛的那一刻,你也有一瞬间……或许……是高兴的,是不……”
“不是!”这次他声蓦地拔高,“你胡说什麽?”
他还从不曾听他这般语气,既非逗弄讥讽,也不似先前恨意,只似也被人猝不及防按住了命门,几近惊愕,“你胡说什麽?”
他又拍了拍他的手。
便似往後的许多年中,每当有人前来诉称不能承受之凄楚时习惯性地那般,以此也让自己平静。
“你等我说完。这些天我想过了,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我没有怪你。我说没怪你,也不是要问你的罪,只是既已说到,便想告诉你我在想什麽,让你也轻松一些。”
那只手抓得更紧了,似是为了克制着听他说下去,他便未再停顿,“越老施主说得也没错,说到头来,这世上从来也没谁能逼迫谁。无论是我带你去找赵经纶,还是後来之事……”
“经云爱生自弊,爱生盲瞑,爱生嗔痴,爱生忧惧,可我想是自弊生爱,盲瞑生爱,嗔痴生爱,忧惧生爱……那天夜里你把我拉离庙门,我们骑在流云背上,你不知我有多麽快活。那是我一生中最最快活的一夜。种种滋味都在那夜历尽。其实此後不过是循环往复,一切时丶事丶人丶物如何变化,其中都是一般。时而欢喜,时而惊惧,最终都不过归尘……我当日却未看清,还道太快,多少不甘。因此後来,你来寺门带我走,带我去红尘俗世真正走了一遭,我其实要多谢你,若非如此,大概直到转世轮回,我也还是耿耿于怀,以为今生只这一回,世上只我有这一回……”
“嗦——”那人手一用力,将他拖到跟前。
“你恨我,你还是恨我,你又要说谎,要把一切都归到这上头。”
他贴得很近,已可闻到彼此呼吸。
那呼吸十分冰冷。
“你当我那麽闲,只为陪你去历一遭?当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引诱你哄骗你?”
他没有说话。
“……我也答应过你去过无聊日子,也说过等我们离开,我什麽都会告诉你,你怎麽不记得?如果你不拦着我,我已经杀了老和尚,如果你不曾剜掉你的眼睛,我们早已走了。”
“是你自己不记得了。是你自己回去了。是你忽然要想起来。是你又想回来。你不能忍受……你分不清了。”
他怔住。
“……是我分不清了?”
夜鸟依旧在叫。
外间的人忽道,“……熄了,要不要新点……”
又是一阵嘀咕声,又逐渐沉寂。
“没错,你分不清了。”那声再度含恨,比先时更仿佛受了极大羞辱,“从你剜掉眼睛时我就明白了……你当我是什麽?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他又低下头。
“那你为何没杀我?”
“……”
“那日,一年前,十年前,越施主,你为何不杀我?”
“……”
“……当时你给我吃下那粒药,是想看什麽?”
“……”
良久,他再次靠近了。
像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又像在仔细打量他的脸,似恍惚,又似後悔,“我倒情愿那时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