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那只手又抓了他一把。
但像是无意识般,稍稍一动,衣裳也就脱离了。
他坐得久了,腿脚变得僵硬,只好又唤人来扶自己出门。尽管走得有些慢,但这回他再没回头。
他紧握着那布条,在漫长的黑暗中往前走着,一步不停。
直到门重新关上,他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从此不能再从眼中流出的泪水就化作了这口气息,悠悠送入夜空。如这世上的一切一切,很快便消散了。
梦幻泡影,梦幻泡影……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应如是。
他留下的只有那封信——实则是两封——放在上头的只短短几句,他看不见着笔潦草,但留有时日,正是那太虚幻境之夜。
“千里我徒:
善哉。若见此信,你当已归寺,已知为师之死是为让你真正下山。你初次回寺非我所愿,诸多不可说,未曾参透强囚在此,于你于人都是劫难,我早有此意。
事关于你,本要亲口交代:且将我头颅割下,置于桌上,好去尘世。然诸行无常,未料你竟不在房中。再未料当年那少年已长大,竟就是你劫缘。
他亦愿你下山,为师说服他留下此信,将之置于为师房内书柬,来日总有人会找出。若你甘心归寺,可呈交陛下,为你皈依之据。
那少年答应会护你周全,此去一路,不论何为,他不会干涉于你。为师信他说话算话,然万事已更难料,尽看你造化。
千里,且下山去!你怀疑什麽,自去证实。
师父临别。”
——那另一封则长得多了。乃是思索之言,正写在他刚刚初次回寺,问不解之处丶未尽之言几日,对照此言,便似已有预言。
“……‘诸佛出于五浊恶世,所谓劫浊丶烦恼浊丶衆生浊丶见浊丶命浊,劫浊乱时,衆生垢重,悭贪嫉妒,成就诸不善根故……’灵童修行有果,然白纸虚染,未真入尘世,不识苦楚,一己之慧,难以度人。
佛眼观六道衆生,贫穷无福慧,入生死险道,相续苦不断。何为苦?
九年前,为师率僧出寺周游讲道,两载有馀,因途中机遇,竟错过灵童入寺。一日在南国一座山寺,讲经毕离去,算灵童入寺岁馀,不日当动身回寺相见,忽闻身後钟声鸣动,半晌不绝,随行武僧察觉非寻常响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等即刻赶回。
为时晚矣,门至殿,除一匹雪白小马驹儿,不见生者——山寺不大,各僧人也有三十馀,唯馀钟鸣。
那钟声原是死去僧人被绑撞钟柱,经事先推动,力不绝,僧人来回撞击所响。
善哉。元啓十二年,当今治世有方,数年无此惨剧;世人信佛,为师周游数十载,所遇善人都甚有礼,至动乱也只遇强取钱财,一二回罢了。何来如此?
我等刚动念,那马驹儿见人来不住嘶鸣,随行武僧担忧惊扰了凶手:他等瞧死者身上伤势雷同,断定不过一人,我等一来回不过刻馀,一人便杀了这般多人,此人必是高手,其时救人已晚,早些离去报官为上策,以免……尚未免毕,为师已入其内。
殿中却仍嗦嗦直响,我等进入,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拽着一个蓬头老者,将他逼跪在地丶朝佛像叩首。
那少年修长俊美,看面相却还稚嫩,然神志狂乱,双目森冷,身边好多僧人尸体,一见我们,分明又动杀意。
那老者手脚拴链,被他压颈不断叩拜,也是满头鲜血,见了我们却也不求救,还大笑着问,可敢弑佛?
那少年回首一挥,佛像头颅已被割下。
何其凶狂!那老者又哈哈大笑,可惜自己不会武功,否则定和他一起。又道,他不肯杀他,却逼他拜佛,实在可怜至极,如此下去,他若不杀上几人,定会先他一步疯狂,好在又送来几个。
他说的不就是我等?他每说一句,那少年都对他拳脚交加,只不将他当人,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杀他,再看我们,目光也倍加凶煞。
我以佛理劝他,一开口,便仿佛触他逆鳞,那护卫武僧虽仅三人,但都是护国寺一等一高手,个个身强体壮,武功精实,他小小年纪,不知为何那般了得,转眼就把三人杀害,要来取我等性命。性命之间,一僧长叹,可惜还未见灵童。
那少年忽然停下。
那老者好似知他在想什麽,连声道,不错,原来是护国寺和尚。孩子,你杀他们无用,只有将灵童杀了,勉强算了弑佛。
那少年又对他踢打羞辱,冷眼打量我们。
我等身死无碍,他这般杀下去,却将旁人与自己置于何地?若能教他来寺,一来佛法引领,二来武僧了得,或可免别处受灾。
那少年狂乱之中,看来不喜人教训,只好反其道来。我道,不错,普天寺庙千万丶和尚千千万,光杀我等丶烧佛塔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不如这就与我等同行入京,去杀灵童罢了。
那少年闻言冷笑,看穿我想求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後却将我等视若无物,径自在寺中放了把火,不等大火烧起,拖着那老者当啷出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