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一日,皇家避暑山庄的槐花落得正欢,她踏着满地碎玉走进西跨院时,青丝间还沾着几瓣残香。
"沈待诏来得正好!"徐延年挥动麈尾的动作带起一阵松烟墨香。这位国子监画学博士的衣袖上还沾着未干的颜料,显然刚从画案前起身。廊下争论的画学生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有人偷偷打量这位年轻待诏腰间悬着的羊脂玉坠——那是去年圣上亲赐的《溪山行旅图》临摹褒奖。
沈知白将素绢伞递给书童时,腕间银镯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清冷的弧。她正要开口,东厢传来的声音却让满庭槐影都为之一静:"郭熙所谓高远,当如《早春图》中主峰巍峨,绝非徒有形骸之突兀。"
裴砚之立在青桐树下的姿态,像极了他怀中《营造法式》里描画的立柱。月白襕衫的领口绣着细密的云纹,在风中若隐若现。律学助教周慎正低声与他讨论着什么,手中《唐律疏议》的竹纸书页哗哗作响。
"裴司业此言差矣。"沈知白指尖抚过玉坠的动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在触及某个刻痕时微微一顿,"李成《晴峦萧寺》何尝不是高远?却以烟岚掩映得含蓄深远。"她说话时,西跨院角门处几个宫婢正捧着冰鉴经过,铜盆里冰块碰撞的声响清脆悦耳。
裴砚之的目光如墨线般精准扫来,在触及她耳后某处时突然一滞:"沈待诏莫非忘了《图画见闻志》所载画山皆有主客尊卑之序?"他袖中滑出一方青铜矩尺,在掌心轻轻敲击,"李营丘虽妙,终不及郭河阳法度完备。"
两厢学子屏息间,礼部员外郎的皂靴已踏碎一地黄槐。这位大人额上还挂着汗珠,腰间鱼袋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诸位大人,明日夏至评画会改在清凉殿举行,太医署说近来暑毒易侵"他说话时,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沈知白腰间香囊——那里正散着清冽的艾草气息。
夏至寅时的露水凝在澄岚苑的瓦当上,沈知白推开雕花窗棂时,几滴露珠正巧落在砚台里。她执笔勾勒《溪山清夏图》的姿势带着女子特有的柔韧,腕间银镯与青瓷笔洗相碰,出清越的声响。宣纸上未干的露痕映着晨光,像极了《园冶》里记载的"收露研墨法"的完美呈现。
书童捧着《宣和画谱》过来时,被她砚中朱砂惊得倒退半步:"先生怎么又用这红墨?裴司业上月才说"
"《考工记》云青与白相次,赤与黑相次。"沈知白笔尖在砚侧轻轻一滚,朱砂在墨色中晕开如朝霞,"夏至阳极阴生,正宜此象。"她说话时,窗外传来宫人采摘夏至艾的谈笑声。
清凉殿内,二十四张檀木画案已按《周礼》方位摆好。宫学学生们正在青铜冰鉴里放置新采的薄荷叶,国子监生悬挂的吴道子摹本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沈知白展开《溪山清夏图》时,画心处的"米点皴"在晨光中泛着微妙的光泽。
"是《溪山清夏图》?"裴砚之的声音突然在耳后响起,带着《营造法式》特有的严谨。他手中的象牙尺划过画面时,尺身上的刻度在阳光下纤毫毕现:"沈待诏这米点皴用得倒是潇洒,只是"象牙尺尖突然点在右侧山脚,那里几处皴法确实略显疏密不均。
沈知白轻笑时,间一支白玉簪的流苏轻轻晃动:"裴司业可曾见董源《潇湘图》?真迹中"她的话被一阵骚动打断。礼部侍郎幼子突然倒地抽搐,腰间玉佩砸在金砖上出脆响。
太医署丞的呼喊声中,沈知白已展开随身携带的《清夏听泉图》。这幅绢本设色上的水纹细腻得仿佛能听见潺潺水声:"小公子请看画中凉泉。"她的指尖抚过画面时,袖中飘出几缕安息香的轻烟,"《黄帝内经》云静则神藏,这水纹合了《周易》坎卦之象"
孩童渐渐平静的目光中,裴砚之第一次注意到沈知白作画时的小习惯——她总会在画角留下一个极小的月牙形印记。这个现让他手中的象牙尺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吴道子摹本被人调包了!"周慎的惊呼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他手中的《唐律疏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露出夹在书页间的一页泛黄画稿——那上面赫然是半个残缺的"宣和"钤印。
《岁时宴·夏至》
"且慢。"沈知白广袖轻拂,腰间玉坠与银镯相击出清越声响。她拾起那页画稿对着晨光细看:"这钤印边缘的朱砂晕染,倒与《宣和画谱》记载的双龙小玺用色如出一辙。"
裴砚之的象牙尺突然横在她眼前:"《历代名画记》有云印色久则沁纸,这朱砂分明是新盖的。"他说话时,尺端精准点在钤印边缘一处细微的龟裂纹上,"《装潢志》记载的宣和裱式,断不会出现这等瑕疵。"
礼部侍郎抱着刚苏醒的幼子挤到近前:"两位大人,这吴道子摹本可是圣上去岁赐给国子监的"话音未落,他怀中的孩童突然指着画稿叫道:"爹爹看!这纸边有朵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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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白指尖一顿。在泛黄画稿的右下角,确实藏着个米粒大小的暗纹——是朵五瓣梅花。她腕间银镯突然轻颤起来:"《洞天清录》载南唐澄心堂纸有暗纹者,必是李后主御用之物。"
"荒谬!"律学助教周慎捡起《唐律疏议》,书页翻动间露出更多夹带的画稿:"《唐六典》明确规定,内府藏画皆用"
"用益州黄麻纸。"裴砚之突然打断他,手中矩尺划过画稿纤维:"但这纹理分明是剡溪藤纸。《云林石谱》记载,五代战乱时确有批御用澄心堂纸流落民间。"
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得沈知白案上的《溪山清夏图》沙沙作响。画心处的米点皴在风中泛起奇异的光泽,竟与那些可疑画稿上的笔触有七分相似。徐延年突然抚掌大笑:"妙哉!这赝作者倒深得书画同源三昧——你们看这山石皴法,分明是取法沈待诏上月所绘的"
"《寒林平远图》?"裴砚之目光如炬地扫向沈知白腰间香囊,那里正散着与画稿如出一辙的沉水香气息。他袖中的青铜矩尺突然转向她:"《图画见闻志》有载凡摹古画,必先解衣盘礴,沈待诏近日可曾"
"裴司业且看。"沈知白突然从袖中抖开卷《林泉高致》,绢本上郭熙的蟹爪皴与她画稿笔势截然不同:"《画继》云山水古今相师,各有门庭,若论摹古,周文矩的颤笔描才更近此稿。"她说话时,指尖不着痕迹地掠过耳后——那里有道极浅的疤痕正微微烫。
清凉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医院使带着药童匆匆赶来,手中《本草纲目》还夹着艾叶书签:"诸位大人,下官查验冰鉴时现"他掀开最近的青铜冰鉴,薄荷叶下竟藏着几片泛黄的绢布残片。
裴砚之俯身拾起残片,月白襕衫的广袖垂落在冰鉴边缘:"《考工记》青与赤谓之文,这绢本设色分明是"他忽然顿住,因为残片背面的半个钤印正与先前画稿严丝合缝。
"《宣和睿览集》!"徐延年失声惊呼,麈尾差点扫翻墨砚:"这钤印规制与《铁围山丛谈》记载的宋徽宗"
沈知白突然轻咳一声:"徐博士可还记得《癸辛杂识》的记载?"她腕间银镯在冰鉴寒气中凝出细密水珠,"宣和年间确有批画作被内侍调包,用的正是南唐旧纸。"
殿角传来"啪"的脆响。众人回头时,只见周慎手中的《唐律疏议》再次落地,书页间飘出张完整的《雪景寒林图》摹本。画心处"宣和殿宝"的钤印下,赫然是相同的五瓣梅花暗记。
"《宋刑统·诈伪律》有载"周慎话音未落,裴砚之已用象牙尺挑起画作:"凡伪造御用之物,绞。"他尺端精准点在一处山石皴法上:"但这卷云皴的起笔方式,倒与律学馆藏的范宽真迹"
沈知白突然轻笑出声。她间白玉簪。"
沈知白突然轻笑出声。她间白玉簪在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指尖轻轻抚过画作边缘:"裴司业可曾注意这绢本的织法?《丝绣笔记》有载,北宋御用画绢皆用一绞一的织造工艺,而此物经纬分明是三绞一的南宋技法。"
殿外忽有蝉鸣破空,惊得药童手中艾叶簌簌而落。太医院使俯身拾起叶片时,忽然"咦"了一声:"这艾叶背面怎会有墨迹?"众人凑近细看,只见叶脉间隐约显出"大观元年"四个蝇头小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