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低头转动僵涩手指,缓缓擡起,探入雨中。
雨水冲刷过伤痕斑驳的手指,刺痛随血水的流失而加剧。大部分血沿着手腕向下,少数几滴飞溅在地面,又和地上原本存在的血迹一起,淌向露台边缘。雨水模糊了一切,但在那角度最底端,她恍惚看见一个轮廓,穿黑衣,血流成河。
很多年前,她也渴望过弗里曼的家会是归宿。
但到了现在,她还有可能回“家”吗?
“我准备回中国去。”小艾希莉突然说。
“恕我提醒,”短暂的一愣後,伶人迅速指出:“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出海。”
她仍看向楼底残骸的轮廓,喃喃道:“我不从海上走。”
高烧未退,身体灼烧,小艾希莉站在平台上摇摇晃晃。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词,是很久很久以前听过的,落叶归根。那时父亲还活着。他说,许多中国人认为,死者的灵魂会回到故乡。
彼时她并不理解,也从未料到自己将会落到什麽样的境地。
他死时不过二十七岁。
如今她也二十七岁了。
伶人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声音忽近忽远,却一反常态地轻柔:“不。”
她反问:“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麽关系?”
“因为回来找你之前,我翻来覆去,想清楚了一件事。”
雨珠从小艾希莉的睫毛上抖落,打在眼睑。
被雨水填充的沉默间隙後,她们同时开口:
“你不要告诉我——”
“我爱你。我不知道这话该怎麽说,可我他妈真的爱你。”
小艾希莉在雨中昏沉眨眼,难以忍受一般,从露台边缘走开。
“别。”她轻柔地说。
“别怎样?”
“克拉拉,我受不起别人爱。”
“我就知道。”伶人抹掉了一把雨水,“你当初拿着那把枪追我,是你自己害怕了,可不是为了救那什麽牧师。”
“我真想过杀你的!”
“那你怎麽打不中?为什麽不当场把我说出去?”
头顶十字倒映在她们脚下。
小艾希莉两手交叉护着胸口,声音很轻:“因为我也明白,你想杀他,不是因为你记事前的那些事情。你其实是为了……”
她言尽于此。
名叫克拉拉的女伶人望着她,她们狼狈地相视笑了起来。
雨水之下,那女人急促喘不过气来,干脆撕开脸上白布,将假鼻子揭了下去。被人造物掩盖的地方有一道湿润的红印,下面肌肤扭曲如树的缺口。丑陋丶残缺,在黑暗里如此鲜明醒目。她想起它们摩擦自己脸颊时的触感,也粗糙如树的结。
人的毁灭如此轻易,但树会活着,它们像是生命本身。
“汤幸。”女伶人把假鼻子攥在手里,突然叫了一声她原本的名字,“你要跟我走吗?”
像一滴雨爬在心上,她猛地一颤。
“你和我,回伦敦去……”
她无法回答,那个答案好重。雨水更重地砸落,洗刷鲜血遍布的露台,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在那下面她难以睁开眼睛,无法移动嘴唇。
但克拉拉抓住了她冰冷的手,这次她没有抽开。
而钟鸣般的暴雨之中,暗淡的天穹下,有光微弱照在肩颈之上。
是太阳。
太阳要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