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从那片混沌中慢悠悠走近。
十一二岁的年纪,一身素白的衣裳,身材有些瘦削,微微皱着眉头,眼中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思和愤然。
他没有撑伞,额头垂下几缕发丝,末梢挂着透明的雨滴。
“无处可去?”不等她回答,他又说,“我也是。”
她哑着嗓子问他是谁,“从来没见过你,来找林亭先生读书吗?”
林亭先生是位老秀才,得空时会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因为不收束脩,也有别村的人过来求学。
“陈令安。”他声音很低,需要仔细听才听得见。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别的话,她磕磕巴巴开口:“我叫小满。”停了停,不见他应声,就没话找话似地说,“遇见我那天,正好是小满节气,我娘就给我起名小满。”
提起娘,小满的声音开始哽咽,控制不住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根本止不住。
屋里的亲戚们听得心烦,冲出来骂她,“克父克母”、“扫把星”、“小贱人”……
有不认识的人抓住她,嚷嚷着去人市把她卖了!
小满才不干,拼尽全力反抗。可她才八岁,怎敌得过身强力壮的大人?
寒光闪过,陈令安的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他的眸子比刀锋更冷。
那人退却了。
隔房的大伯质问他是谁,凭什么管别人家的事,不知哪里来的婶娘骂她不检点,爹娘还没下葬就和外人搅和在一起。
也有人从中劝和的,七嘴八舌,乱乱哄哄一片。
陈令安向她伸出手。
“抓紧我,别松手!”
温热一点点从手上传递过来,驱散了笼罩在身边寒冷冰凉的湿气,小满突然没那么害怕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恢复了平静。
陈令安递给她一颗盐津梅子,“别担心,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酸酸甜甜的,带着点咸味,还有微微的辣。
或许是那颗盐津梅子带来的好运,村头的老阿婆收养了她,日子虽清贫,却再不用担心被卖。
陈令安也留在林亭先生的书馆读书,两家隔一道篱笆矮墙,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窗边他读书的侧影。
浓绿欲滴,知了长鸣,夏阳的碎片在纸上摇曳,少年认真写着字,偶尔抬眸一笑,回应下她的期盼。
他们目光交错,不说话,就十分的美好。
秋风染红了枫叶,陈令安要离开了,一向懂事的她头回使起了性子,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
陈令安缓慢而坚定地抽回自己的袖子,“等来年小满时节,我回来找你。”说着,手指压住她的嘴角轻轻向上一推,“别哭,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想要你笑着奔向我。”
她用力点头,后来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她再也没有哭过。
然而一个又一个的小满节气匆匆而来,又姗姗离去,总是不见他的身影。
陈令安逐渐从人们的口中消失了,仿佛从没来过一样。
暖风柔和,窗棂轻颤,树叶沙沙的响,几只喜鹊翩翩起落,茅屋草舍变成了亭台楼榭,恍惚一场梦。
比起让嫡母焦急的亲事,她更惦记的是陈令安。
刚回来的时候,她试着请父亲帮忙寻人,可还没说出陈令安的名字,就被父亲不耐烦地打断,厉声告诫她不准再提宣府的过往。
一开始她不明白,后来慢慢懂了。
在父亲眼里,十五年的乡野时光不但是她的污点,也是张家这等高门贵族难以接受的瑕疵。
她最好彻底割裂掉这段过去才好。
可是不说,就代表不存在吗?
张小满走到书案前,提笔写道:你还好吗?我要去相亲了,大抵不成的,可这个不成,还有下一个,早晚会嫁给一个父母都满意的男人。
带着暖意的暮风缓缓拂过,将墨迹一点点吹干。
她拉开黑漆雕花立柜的小抽屉,把这张纸放进一个小红匣子里。
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寄不出去的信。
日头落下又升起,不管地上的人们各自心思如何,时光总是一刻不停向前疾驰的。
很快,四月初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