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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燃尽江南（第1页）

牡丹燃尽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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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烬

第一卷：堕尘

序章：血色开端

（齐家豪线

那年盛夏，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天都撕开。十五岁的齐家豪刚从城郊的演武场回来，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褂，紧贴着少年初显轮廓的肌肉。他手里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草鱼，是路过溪边顺手叉的，打算给卧病在床的父亲熬汤补补身子。阳光落在他麦色的皮肤上，蒸腾出蓬勃的生命力。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和路边卖糖人的老伯打招呼，顺手丢给蹲在墙角眼巴巴的野孩子一块麦饼。街坊邻居都知道齐家小子，身手好，讲义气，虽家道中落，却总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侠气，像棵向阳疯长的野草。

命运的转折，往往在喧嚣的日常里猝然降临。

就在他拐进自家所在的窄巷口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辕碾压石板路的轰鸣，如同闷雷般从巷子另一头滚来。人群惊呼着向两边狼狈闪避，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的潮水。一辆装饰极其奢华的玄色马车，由四匹神骏异常丶鼻孔喷着白气的健马拉着，毫无顾忌地疾驰而来。车夫是个一脸横肉的壮汉，鞭子甩得噼啪作响，嘴里不干不净地呵斥着挡路的“贱民”。马车的帘幕紧闭，隔绝了内里的权贵，也隔绝了外界的任何悲鸣。

齐家豪的父亲，那个曾经也习过武丶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正佝偻着身子，艰难地挪到巷子中央想捡起被慌乱人群撞翻的药罐。药汁洒了一地，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

“爹！躲开！”齐家豪目眦欲裂，手中的鱼啪嗒掉在地上。他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奋力将父亲推向墙角，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後背作为屏障。巨大的冲力将他撞得一个趔趄，几乎同时，那沉重的丶包着精铁的车轮，带着碾碎一切的蛮横，擦着他的身体边缘，无情地丶精准地压过了他父亲伸出的丶试图稳住身体的右手。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混合着老人撕心裂肺的惨嚎，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时间仿佛凝固了。齐家豪清晰地看到父亲那只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在巨大的车轮下扭曲丶变形，几根手指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折断丶分离，皮肉翻卷，露出森白的骨茬和刺目的猩红。温热的血混合着地上的尘土，溅了他一脸，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冲入鼻腔，直达灵魂深处。

马车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减速，只留下一串嚣张的马蹄声和车夫一句模糊的“晦气”咒骂，扬长而去。

世界在齐家豪眼中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父亲断指处喷涌的丶刺目的红，和那远去的丶象征着不可撼动权势的冰冷车辙。他跪倒在血泊中，徒劳地用颤抖的双手想捂住那可怕的伤口，温热的血液却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中涌出。父亲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因绝望而灰败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家…豪……”父亲气若游丝，眼中最後的光，是看向儿子时那无尽的悲悯和担忧。

那点光，熄灭了。不是因为断指，而是因为紧随而来的丶更彻底的毁灭——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差出现，声称父亲“惊扰贵人车驾”，不由分说将只剩半条命的老人拖走。齐家豪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撕咬，换来的只有冰冷的铁尺和拳脚相加。他被打得头破血流，蜷缩在冰冷的巷子里，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拖走，消失在象征着权力与黑暗的街角。

阳光依旧刺眼，蝉鸣依旧喧嚣。但齐家豪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他沾满血污的左手，死死抠进身下的石板缝隙，指甲崩裂，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冰冷刺骨的恨意，如同地狱的业火，从他被碾碎的灵魂深处，疯狂地燃烧起来，焚尽了最後一丝属于“齐家豪”的阳光和侠义。

那根被车轮无情碾断的手指，仿佛也碾断了他与“善”的所有连接。

**（喻凯明线）**

同一座城，另一端最繁华的“云韶台”上，却是另一番人间极乐。

丝竹管弦，靡靡之音绕梁不绝。水榭歌台，轻纱曼舞，灯火辉煌如同白昼。今夜是城中巨贾喻家为庆贺独子喻凯明十六岁生辰而举办的盛宴，亦是喻凯明首次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献舞。

喻凯明，人如其名，明朗如朝霞初绽。一身月白云锦舞衣，广袖飘飘，身姿轻盈得仿佛不染尘埃。他自幼习舞，天赋异禀，举手投足间既有男子的挺拔，又有难以言喻的柔韧美感。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唇边总噙着一抹纯净无邪的笑意，是喻家捧在手心的明珠，也是无数人眼中追逐的皎月。他的舞，被赞为“追光逐月”，仿佛能将天上清辉都揽入袖中。

此刻，他正立于高台中央，随着乐声渐入高潮，一个难度极高的连续旋身动作即将展开。台下宾客如云，赞许丶倾慕丶嫉妒的目光交织。父亲喻老爷捋着胡须，满脸自豪。母亲眼中含泪，尽是慈爱。

“凯明这孩子，真是天人之姿啊！”

“喻家有此麟儿，何愁不兴？”

“善舞长袖，名利尽收，前途无量啊！”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喻凯明沉浸其中，足尖轻点，双臂舒展，如同即将展翅的鹤。他要跃起，在空中完成一个惊艳绝伦的“揽月回风”。

就在他蓄力腾空，身体达到最高点的刹那——

“嗤啦！”

一声极其细微丶却足以致命的裂帛声，在他足下借力的那块厚重锦缎台毯下响起！那声音被乐声和喧哗掩盖，无人察觉。支撑他身体的力道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脚下骤然一空！

喻凯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惊恐。他感觉不到任何着力点，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数丈高的台沿，直直地向台下坚硬冰冷的地面坠落！

“啊——！”

台下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时间被无限拉长。喻凯明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麽，却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气。他看到父亲骤然煞白的脸，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宾客们惊骇扭曲的表情。他看到头顶那璀璨夺目的灯火，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如同他曾经唾手可得的光明未来，正在急速离他远去。

然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身体撞击地面时传来的丶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

“砰！”

沉闷的撞击声，像重锤敲在所有人心上。

世界一片死寂。只剩下喻凯明微弱痛苦的呻吟，以及骨头碎裂的清脆回响，在他自己的颅腔内反复震荡。左腿传来一阵阵尖锐到麻木的剧痛，更可怕的是脊背处传来的丶仿佛脊柱被生生砸断的恐怖感觉。温热的液体从额角丶嘴角涌出，糊住了他的视线。甜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他躺在地上，像一只破碎的琉璃娃娃。头顶那片曾经承载他梦想丶此刻却将他无情抛弃的高台，像一个巨大的丶冰冷的嘲弄。所有的掌声丶赞美丶期许，都在瞬间化作了泡沫。剧痛中，他模模糊糊看到人群中闪过几张面孔——有平日里对他嘘寒问暖的叔伯，有对他殷勤备至的管事，此刻他们的表情，却混杂着惊惧丶冷漠，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天真”？“身外”？

原来那些围绕着他的光环丶宠爱丶所谓的“冰心如玉”，在真正的残酷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一股比身体疼痛更甚百倍的冰冷恨意，如同毒蛇的涎液，开始从碎裂的骨头缝里，从他支离破碎的自尊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迅速冻结了那颗曾经不谙世事的心。

坠落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那个名叫喻凯明的丶天真烂漫的少年。

**第一章：弃善与蒙尘**

**（齐家豪篇：血途）**

三年。足以让一座城忘记许多事，包括一条巷子里微不足道的血案和一个消失的少年。

城南，“鬼市”深处。空气永远弥漫着劣质脂粉丶廉价酒水丶汗臭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的浑浊气息。这里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是蛇虫鼠蚁的乐园，也是滋生罪恶的温床。

“黑水巷”尽头一间不起眼的赌坊後堂，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汗味。

齐家豪靠在一张油腻的条凳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凳面，另一条腿支着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丶沾着不明污渍的黑色劲装，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曾经阳光俊朗的脸庞，如今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眉骨处一道寸许长的疤痕斜斜划过，平添了几分戾气。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淬着冰，凝着血，再也没有一丝温度。他左手灵活地把玩着一柄样式奇特丶泛着幽幽乌光的短匕——正是三年前那场变故後，他苦练的左手兵器。右手则随意地垂着，那只曾经能稳稳握住长枪丶递出麦饼的手，如今只剩下三根半扭曲变形的手指，丑陋的疤痕盘踞其上，是永恒的耻辱和仇恨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