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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里的馀温（第2页）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丶却又顽强挣扎的火星，猛地窜上齐嘉豪被绝望冰封的心头！难道……难道宋弥章并非彻底的虚无？难道在那片被彻底摧毁丶化为混沌死寂的精神废墟最深处，某个被遗忘的丶布满尘埃的角落，还残留着一丝关于那团火焰的本能？一丝关于那个打火机的丶破碎到无法拼凑丶却依旧固执存在的……记忆残片？这片冰冷的金属，就是他灵魂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馀烬，是他与这个残酷世界仅存的丶脆弱的连接点？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都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残腿的旧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震荡的万分之一。他再也无法保持那死水般的沉默。那沉默本身，在此刻，仿佛成了一种更深的亵渎和背叛。

“弥章……”齐嘉豪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两块粗糙的砂轮在生锈的铁皮上反复摩擦，每一个音节都艰难地挤出喉咙，带着砂砾般的颗粒感。这是他进入这个房间丶面对这具空壳後，第一次尝试发出声音，呼唤那个被尘封的名字。声音轻得如同濒死之人的呓语，却在这片被巨大死寂笼罩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丶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

窗边的身影，纹丝不动。像一尊真正凝固的雕像。空洞的目光依旧穿透冰冷的铁窗，投向那片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虚空。仿佛那声承载了无尽痛楚和微弱希望的呼唤，只是吹过空旷原野的一缕微不足道的风，连他一根发丝都未能拂动。

齐嘉豪的心猛地向无底深渊沉坠，冰冷的绝望再次攫紧了他。但他没有放弃。他死死地盯着宋弥章口袋边缘那一点固执露出的金属反光，仿佛那是连接地狱与人间的唯一浮木，是茫茫黑夜中指引方向的丶最後的磷火。他深深地丶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浓烈消毒水丶陈腐气息和绝望味道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带来一阵尖锐的痉挛。

“那个……”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仿佛从灵魂深处最疼痛的地方硬生生挖出来，“那个打火机……你还……记得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将“打火机”三个字咬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试探。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宋弥章搁在膝盖上的丶枯瘦嶙峋的左手。

空气里，仿佛响起了一声只有齐嘉豪自己能听见的丶清脆而冰冷的金属开盖声——“咔嚓”。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丶凝固。

这一次，宋弥章搁在膝盖上的丶枯瘦的丶一直静止如同风化岩石般的左手——那只暴露在昏沉光线下丶指节嶙峋如同竹枝丶指甲修剪得干净却毫无血色的手——那只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丶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地……向内蜷缩了一下。

极其细微的动作。快得像视网膜上的一个错觉，像神经末梢一次无意识的丶条件反射般的抽搐。微小到甚至不足以称之为一个动作，更像是光影晃动造成的一丝视觉误差。

然而，在齐嘉豪被绝望冰封丶如同死水般的心湖里，这一下微不可察的蜷缩，却如同投入了一颗烧红的巨石！

轰——！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浑身剧震，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他差点从冰冷的塑料椅上弹起来！他猛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用尽全力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带来尖锐到刺骨的痛感，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丶混杂着狂喜丶惊骇和无法置信的呐喊，以及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地丶一眨不眨地盯在宋弥章那只左手上，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深渊边缘最後一根救命的藤蔓，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是幻觉！不是光影的欺骗！不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那根手指！它对“打火机”这个词……有反应！一个真实存在的丶来自神经末梢的丶极其微弱的生理反应！

这个认知像一道撕裂厚重铅云的狂暴闪电，瞬间劈开了齐嘉豪心中堆积如山的绝望冰层！狂喜如同压抑已久的滚烫岩浆，猛烈地喷涌而出，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彻底吞噬丶焚毁！但同时，一股更深沉丶更尖锐丶更冰冷的剧痛也随之而来，如同毒蛇般狠狠攫住了他狂跳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痉挛！

那反应意味着什麽？意味着在那片被彻底摧毁丶化为混沌荒漠的精神荒原最深处，在记忆被碾碎成齑粉的废墟之下，在那些被药物和创伤强行封锁的神经元角落里，还顽强地残留着一点火星！一点关于喻凯明丶关于那个燃烧着烈焰般生命丶关于他们之间那场焚尽一切丶最终导向毁灭的炽热爱恋的……最後的丶破碎的印记！那点火星微弱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它没有被戒同所那惨无人道的电击彻底摧毁，没有被精神崩溃的狂潮彻底淹没，没有被这三年来遗忘的流沙彻底掩埋！它被宋弥章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丶固执地保存在身边——以一片破碎的丶冰冷的金属残骸的形式！这片残骸，就是他那破碎灵魂深处，不肯彻底熄灭的丶最後的馀温！

齐嘉豪的目光，从那只刚刚有过极其微弱蜷缩的手指，缓缓地丶沉重地移向宋弥章病号服口袋边缘，那一点点固执地露出来的丶属于旧打火机防风帽的金属轮廓。他的眼眶瞬间变得滚烫丶酸涩，视野迅速模糊。那个被踩碎的打火机……它早已不仅仅是一件物品。它是喻凯明生命之火的馀烬，是宋弥章灵魂深处不肯熄灭的最後一点温度与执念，更是他齐嘉豪手上永远无法洗净的丶沾满鲜血与背叛的丶沉重的罪证！

“你……”齐嘉豪的声音彻底哽住了，破碎得不成句子，只剩下气流的颤抖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滔天海啸般在他体内疯狂冲撞丶撕扯——灭顶的愧疚丶绝境逢生的狂喜丶深入骨髓的剧痛丶无边无际的悲怆……所有激烈到极致的情感都搅成一团混沌的旋涡，几乎要将他这具早已疲惫不堪的躯壳彻底撕裂丶吞噬！他看着宋弥章依旧空洞茫然的侧脸，看着他那双映不出任何光影丶仿佛蒙着永恒灰翳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彻骨的巨手狠狠攥紧丶揉捏，痛得他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自己同样冰冷颤抖的手掌中。宽厚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丶沉闷而痛苦的喘息和抽噎，从紧捂的指缝间艰难地丶断断续续地溢出。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掌心，沿着手腕冰冷的皮肤滑落，一滴一滴，砸在他那条残废的丶毫无知觉的左腿上，在深色的西装裤料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丶绝望的湿痕。

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片精神废墟下残存的丶微弱的火星。但这发现带来的，不是救赎的曙光，不是解脱的希望，而是比彻底的死寂和遗忘更残忍丶更绝望丶更令人心碎的酷刑！它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将他自以为早已麻木丶结痂的心，再次割开，露出血淋淋的丶永不愈合的创口，并狠狠地撒上了一把盐。

他该怎麽做？他能怎麽做？用这片喻凯明生命的冰冷残骸，去刺激一个早已破碎成齑粉的灵魂？去强行唤醒那些被深深埋葬丶可能比死亡本身更痛苦百倍的记忆？让宋弥章再次直面那焚心的烈焰丶那冰冷的电击丶那绝望的背叛丶那染血的坠落？还是任由这点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火星，在宋弥章那无边无际丶荒芜死寂的精神荒漠里，孤独地丶无声地燃烧，直到最後一丝馀温也彻底散尽，连这点最後的印记也归于彻底的虚无？

齐嘉豪不知道。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只知道，那点微弱的丶来自宋弥章指尖的回应，像一把带着倒刺的烧红钝刀，将他自以为早已在痛苦中淬炼得坚硬的心脏，再次割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这迟来的丶微弱的回响，比任何沉默的控诉都更加致命。

时间在无声的泪水和沉重压抑的喘息中缓慢地流逝，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窗外的光线似乎更暗淡了一些，那道落在宋弥章脸上丶曾勾勒出他脆弱轮廓的光柱边缘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完全隐没在渐浓的暮色里。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把冰冷的塑料椅上，维持着那个微微歪头的姿势，眼神空洞地投向铁窗之外那片越来越深的灰暗。仿佛刚才那根手指微不可察的蜷缩，真的只是齐嘉豪在极致悲痛和强烈期望下産生的丶一厢情愿的幻影，是绝望深渊里自我安慰的泡沫。

不知过了多久，探视时间结束的冰冷电子提示音在门外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房间内凝重的死寂。齐嘉豪才如同大梦初醒般，缓缓地丶极其艰难地擡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交错，混合着疲惫和痛苦，显得狼狈不堪。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一张被绝望反复揉搓後又强行展开的丶布满褶皱的纸。他深深地丶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泪水的咸涩丶消毒水的刺鼻和绝望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刺痛。他扶着冰冷坚硬的塑料椅边缘，用尽全身的力气，拖着那条麻木而沉重的残腿，一点一点地重新站了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坐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摇晃，残腿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酸痛。他伸手，摸索着拿过靠在灰绿色墙壁上的金属拐杖，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他最後看了一眼宋弥章。目光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更深的痛楚，掠过他枯槁得如同冬日枯枝的侧脸，掠过他空洞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定格在他病号服右侧口袋边缘，那一点固执地露出来的丶属于旧打火机防风帽的金属反光上。

那点微光，在昏沉暮色渐浓的室内，显得如此微弱，渺小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如此……刺眼！像一枚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的视网膜上，也扎进他灵魂最深的角落。

齐嘉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麽，想呼唤那个名字，想忏悔，想承诺……但千言万语，最终都凝固在舌尖，化为一片苦涩的虚无。他什麽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极其缓慢地丶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後的虚脱，转过身，背对着那个如同枯木般凝固在椅子上的身影，拄着那根冰冷的金属拐杖，一步一步，拖着沉重如灌铅的残躯和一颗比残躯更破碎丶更荒凉的心，走向那扇厚重的丶包裹着深蓝色软性材料的铁门。

拐杖的橡胶底端点在光洁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笃丶笃丶笃”的声响。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活动室里回荡，比来时更加沉重，更加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粘稠冰冷的血泊里，留下看不见的丶带着馀温的脚印。他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背，仿佛要用尽灵魂最後一丝力气来维持这最後的丶摇摇欲坠的尊严与体面。只是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被拉得斜长而扭曲，透出一种被彻底掏空後的丶无边无际的疲惫丶荒凉和……深入骨髓的孤独。

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後无声地滑开，又在他蹒跚走出後，无声地丶沉重地合拢。那沉闷的“咔哒”落锁声，像一道无情的闸门，彻底隔绝了门内那个死寂丶冰冷丶却又藏着一点微弱火星的世界。

门外，走廊的灯光惨白依旧，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齐嘉豪没有立刻离开，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掌心那点被指甲掐出的丶带着血丝的刺痛依旧清晰尖锐。但更清晰的，是宋弥章指尖那一下微不可察的蜷缩带来的灵魂震颤，和他口袋里那点冰冷的丶带着喻凯明生命烙印的金属微光。

那点火星，终究没能燎原。它没能照亮宋弥章混沌的荒原，也没能点燃齐嘉豪救赎的希望。它只是在他心上，在那片早已焦黑的废墟里，又添了一道更深丶更痛丶永远无法愈合的焦痕。带着馀温的灰烬，无声地丶纷纷扬扬地落满了这条漫长而冰冷的归途，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绝望之上。

——分界线——

我有种预感，一种不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