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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是相看两厌（第3页）

一幅幅画面，都是曾经被乔楠斥为“无病呻吟”的瞬间，都是他眼中世界最本真的丶被修饰过的美好。它们曾经是他赖以呼吸的空气，如今却成了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铭。

最後一页。温晁的笔尖停顿了很久。炭笔悬在纸面上方，细微的颤抖透过笔杆传递出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最後一点氧气都耗尽。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笔尖落下，线条变得坚定而沉重。

那双眼睛。

深邃，锐利，像寒夜里最亮的星子，却又带着一种能穿透灵魂的洞察力。温晁画得极其细致，每一根睫毛的弧度，眼睑细微的褶皱，瞳孔深处那一点难以捕捉的丶曾经只为他一人闪过的微光……都清晰无比。那是乔楠的眼睛。是比记忆更遥远，却又偏偏横亘在他与深渊之间，让他无法彻底坠落丶也无法真正解脱的唯一羁绊。

画完最後一笔，温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凝视着纸上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久久地，一动不动。直到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後的炸雷轰然滚过天际，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他猛地合上素描本，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然後，他拿起那本深蓝色的素描本，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狂风卷着暴雨，天地一片混沌。他拉开窗户的插销，一股冰冷狂暴丶带着咸腥水汽的飓风瞬间灌入，卷起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吹得他单薄的身体晃了晃。

他最後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了颜料气味和冰冷回忆的画室，目光扫过那被白布覆盖的画架，然後毫不犹豫地转身，抱着那本素描本，一步一步，走进了外面那片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狂风暴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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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如同失控的巨兽，在滨海大道上疯狂咆哮。豆大的雨点被风裹挟着，不再是垂直落下，而是像无数冰冷的子弹，横着丶斜着，从四面八方狠狠抽打在温晁身上丶脸上。单薄的衣服瞬间湿透，冰冷地紧贴在皮肤上，吸走了最後一点残存的体温。他抱着那本深蓝色的素描本，像抱着唯一的浮木，在风雨中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水泥地，而是吸饱了水的泥沼。

路边粗壮的行道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广告牌丶垃圾桶丶甚至小型盆栽被风卷起，噼里啪啦地砸在路面或墙上，碎片四溅。整条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车辆也稀少得可怜，偶尔有车灯刺破雨幕，也是飞快地驶过，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水花。

温晁对此视若无睹。他只是低着头，弓着背，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几乎要将他掀翻的风力，朝着记忆中海的方向，固执地前行。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冰冷刺骨，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身体内部那场持续已久的宇宙爆炸似乎达到了顶点，所有的喧嚣丶痛苦丶混乱都被这狂暴的自然之力暂时压制，只剩下一种奇异的丶接近真空的麻木和平静。这副沉重的躯壳，在风雨的冲刷下，似乎也变得轻盈了些许，不再那麽难以忍受。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更久。巨大的丶如同远古巨兽咆哮般的轰鸣声终于压过了风声雨声，充斥了整个天地。温晁擡起头。透过迷蒙的雨幕，他终于看到了。

海。

不是记忆中阳光下温柔的蔚蓝。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的入口。天空是令人绝望的墨黑，翻滚着狰狞的乌云。海面像被煮沸的墨池，掀起一层层小山般的巨浪。浪头翻滚着丶扭曲着，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地丶一次又一次地砸在陡峭嶙峋的黑色礁石群上。每一次撞击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炸开漫天浑浊的白沫和水雾，如同巨兽喷吐的死亡气息。咸腥冰冷的海风如同刀片，刮过裸露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这里是城郊一处废弃的小型观景台，位置偏僻，只有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链象征性地拦在边缘。此刻，这里空无一人，只有狂暴的自然之力在尽情宣泄着它的愤怒。

温晁抱着素描本，一步步踏上湿滑的水泥平台。狂风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走到平台边缘，锈蚀的铁链在风中发出哗啦的碰撞声。他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心脏在麻木的胸腔里，竟然奇异地丶沉重地搏动了一下。

解脱吗？

看着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巨浪，身体深处似乎真的升起一丝微弱的丶近乎本能的悸动。摆脱这累赘的躯壳，摆脱脑中无休止的宇宙爆炸，摆脱那蚀骨的爱恨纠缠……彻底的解脱。

“解脱的快乐，我仍如此恐惧获得……”这句歌词鬼魅般在心头浮现。恐惧？是的。那未知的黑暗，永恒的寂静，彻底的虚无……对生的本能眷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还不想消失。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为泡沫。他还有……还有……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狂风搅动的海浪。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素描本，硬质的封面硌着冰冷的胸膛。那里面，有初花，有猫爪，有风……有乔楠的眼睛。

“决定消失之前，轻声问自己一遍……”温晁在心底无声地问。真的要放弃吗？放弃这痛苦不堪却又是唯一拥有的“生”？放弃那渺茫到近乎可笑的丶重新开始的可能？放弃……那双眼睛？

“再试着爱有你在的世界……”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灵魂深处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软弱渴望。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眼前狂暴的海浪和心底更深的绝望狠狠碾碎。不可能的。他和乔楠的世界，早已是断壁残垣，相看两厌。爱？那太奢侈了。那只是另一个更深的丶永无止境的痛苦轮回。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温晁擡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湿滑。他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自己流下的眼泪。

“我……”他张开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瞬间被风撕碎，“……不想和谁互相抱歉……”他想对谁说？对乔楠？对这个世界？还是对那个终究没能好好活下去的自己？道歉太轻了，也太迟了。他只觉得累，累到连说一句“再见”都耗费了所有力气。

就在这时，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如同脚下汹涌的黑色海水，瞬间将他吞没。这世界如此广阔，风雨如此狂暴，而他，孤零零地站在悬崖边缘，像一个被彻底遗弃的孤儿。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他，比死亡本身更甚。

“等一下！”温晁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几乎要冲破那锈蚀的铁链。他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在风浪中微弱得可怜，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绝望祈求，“请不要……不要又只剩我一个……”他不要一个人面对这无边的黑暗，不要一个人沉入冰冷的海底！

这声呼喊耗尽了他最後的气力。身体晃了晃，怀里的素描本差点脱手。他紧紧抱住它，像抱着最後一点微弱的暖意。视线被雨水和泪水模糊，他下意识地丶颤抖着从湿透的口袋里摸出那个冰冷的手机。屏幕沾满了水珠，他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一下，屏幕亮起，刺眼的光让他眯了眯眼。

依旧是那个简单的聊天界面。他之前发出的那条“你能来海边陪我站一会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沉入深海的石头。旁边没有任何回复。时间显示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最後一丝微弱的丶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期待，彻底熄灭了。心口那片麻木的废墟里，连钝痛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丶空洞的窟窿，呼啸着灌进冰冷的海风。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输入框。冰冷的屏幕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睛。指尖在屏幕上艰难地移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

**[我：你能不能出现，只需要安静陪我身边。]

发送。

绿色的气泡弹出，孤零零地悬在屏幕上。旁边那个代表“已发送”的灰色小勾，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温晁死死地盯着屏幕。一秒，两秒，三秒……屏幕固执地暗了下去。没有震动，没有铃声，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脚下巨浪撞击礁石的轰鸣，和狂风撕扯世界的咆哮。

世界一片死寂。只有他一个人。

他慢慢擡起头，望向那片狂暴的丶墨黑色的海。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他最後看了一眼怀里紧紧抱着的素描本，然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他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擡起了脚。

身体被狂风吹得剧烈摇晃。他闭上眼，向前倾倒——

“温晁——！！！”

一声撕心裂肺的丶几乎要盖过风浪的嘶吼，如同利刃般刺破雨幕，从不远处炸响！

温晁的身体猛地一僵！擡起的脚硬生生顿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猛地回头。

雨幕被狂风吹得扭曲变形。滨海大道通往观景台的小路尽头，两道刺目的车灯光柱如同绝望的探照灯，穿透重重雨帘，疯狂地扫了过来！一辆黑色的轿车以一个近乎失控的姿态甩尾停下，车身剧烈地晃动着。驾驶座的车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下车，瞬间被狂风暴雨吞没！是乔楠！他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风撕扯着，领带歪斜，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雨水冲刷着他那张素来冷静克制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丶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

“温晁！别动！站在那里别动！”乔楠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狂奔而完全破音，扭曲变形。他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朝着观景台边缘冲来，每一步都踩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几次差点摔倒。他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温晁身上，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温晁从未见过的丶彻底失控的绝望。

“回来！温晁！我求你！回来——！”乔楠的声音被狂风扯碎，却依旧清晰地丶带着泣血的绝望，穿透重重雨幕，狠狠撞进温晁的耳膜，撞进他一片死寂的心湖深处。

温晁僵立在平台边缘。风雨疯狂地抽打着他单薄的身体。他望着那个在狂风暴雨中不顾一切朝他冲来的身影，望着那双曾经冰冷丶此刻却燃烧着焚天业火般痛苦和恐惧的眼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怀里的素描本“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深蓝色的封面被浑浊的雨水迅速浸透。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给乔楠一个笑容，一个告别，或者一个嘲讽。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其细微的丶无人能看清的弧度。

然後，在乔楠目眦欲裂丶几乎要冲破空间的绝望嘶吼声中，在狂风卷着巨浪砸向礁石发出的那一声震耳欲聋的丶如同世界崩塌般的轰然巨响里——

温晁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像一片终于脱离枝头的枯叶，向前一倾，轻飘飘地，坠入了那片狂暴翻涌的丶无边无际的丶墨黑色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