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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梦风情（第3页）

前台的死寂被这突如其来的锣响和虞姬的登场彻底打破，随即又陷入一种更加诡异的丶令人窒息的安静。台下所有的目光，都如同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台中央那个骤然出现的身影上。

齐嘉豪站定在炽烈的光柱中央。华美的戏服在灯光下流光溢彩，金凤展翅欲飞。浓墨重彩的脸庞，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如同冰封千年的玉雕。那一点朱砂红得刺眼，如同心头泣出的血珠。他的眼神空洞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模糊的丶写满恐惧或谄媚的脸，最终，像是被某种本能牵引，直直地投向二楼那个猩红的包厢。

猩红的丝绒帷幕前，浅野正雄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纯粹欣赏猎物的玩味和掌控一切的从容。他微微歪着头，右手离开了拄着的军刀刀柄，随意地搭在椅子扶手上，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那姿态，像在等待一场精心安排的戏剧高潮。

齐嘉豪的目光与浅野那玩味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没有火花，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台下那一片令人作呕的死寂，也背对着二楼那如芒在背的注视。面向空荡荡的舞台深处，面向那片象征着楚军大营的布景。那里只有一片象征性的丶萧索的旌旗。

胡琴声起。哀婉丶凄绝，如同深秋寒夜里呜咽的风，丝丝缕缕，缠绕上人的心尖。

他开腔了。声音不高，却像浸透了冰水的丝绸，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那层虚假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每一个字都咬得极清，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韵律。他缓缓擡起手臂，水袖如流云般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指尖微颤，指向那虚无的“营帐”，动作柔美却带着沉甸甸的哀愁。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情”字拖得绵长，带着无尽的凄惶和无处排遣的郁结。他微微侧身，步摇上的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灯光下划出冰冷的弧光。眼神空洞地望向虚无的远方，仿佛要穿透这戏台，穿透这戏园子，望到某个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他莲步轻移，踩着那哀绝的胡琴声，一步步走向台口。赤足踏在冰冷的台板上，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却又仿佛重若千钧，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尖上。台下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胡琴的呜咽，和他那如同冰凌碎裂般清冷的唱腔在回荡。

“猛擡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唱到“清明”二字时，他猛地擡起头！空洞的目光直刺向戏园子高高的穹顶。那里，只有一片被灯光映得发白丶空无一物的黑暗。眼尾那两抹桃红和金色在剧烈的动作下仿佛燃烧起来，映着眉心那点刺目的朱砂。

“哐——！”

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锣响！比刚才那声更加狂暴，带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悍然撕裂了哀婉的胡琴！

齐嘉豪的身体随着这声锣响，猛地一个剧烈的回旋！宽大的女蟒袍袖被他甩得如同两道金色的狂澜，带起呼啸的风声。点翠头面哗然作响，珠翠碰撞出急促而尖锐的碎音。这动作刚猛迅疾，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与刚才的柔美凄婉判若两人！

就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身之中，他动了！身影快如鬼魅，一步抢到台侧！那里，一个预先放置好的丶铺着红绒布的兵器架旁，赫然立着那只乌沉沉的狭长木匣！

没有半分犹豫！齐嘉豪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凄厉的美感，猛地探入匣中！五指收拢，紧紧攥住了那冰冷沉重的剑柄！

“噌——！”

一声龙吟般的丶令人牙酸的锐响！

一道刺目的丶如同凝结了千年寒冰的匹练光华，骤然撕裂了戏台上炽烈的光幕！那柄樱花剑，被他从木鞘中悍然拔出！剑身窄长，寒光四射，蚀刻的樱花在剑光流转间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妖异的光芒！剑尖斜指地面，冰冷的杀气如有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丶凝固！

台下爆发出第一声压抑不住的丶短促的惊呼，随即又被更大的死寂淹没。所有人的瞳孔都在收缩，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二楼包厢，浅野正雄脸上那丝玩味的笑意骤然僵住！他敲击扶手的指尖顿在半空，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身後的副官身体瞬间绷紧，右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後台，喻凯明站在帷幕的阴影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持剑的身影，深潭般的眼底，那片苦苦支撑的堤坝终于彻底崩溃！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冷静，那双总是沉稳的手，在身侧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台上，齐嘉豪手持寒光凛冽的樱花长剑。剑光映着他浓墨重彩的脸，眉心那点朱砂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他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不再背对，而是直面台下那一片死寂，直面二楼包厢里那个错愕的身影。

他的目光，空洞依旧，却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浅野正雄！

没有唱词。没有念白。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丶剑拔弩张的死寂。胡琴声早已停了，锣鼓也哑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柄剑发出的丶嗡嗡的丶渴望饮血的低鸣。

齐嘉豪动了。他单手提着那柄沉重的樱花剑，剑尖拖在光滑的台板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丶刺耳的刮擦声——“滋啦……滋啦……”

他一步一步，走向台口最中央。赤足踩踏着冰冷的木板，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女蟒的袍袖随着步伐沉重地摆动。他走到台沿，站定。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扫过那些僵硬的丶谄媚的丶麻木的面孔。最终，那空洞的丶仿佛燃烧着幽冷火焰的视线，再次擡起，投向二楼包厢。

浅野正雄已经恢复了表面的镇定，只是眼神变得无比阴鸷冰冷，嘴角甚至重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像是在看一场即将失控的丶但最终仍在掌中的闹剧。

齐嘉豪的目光，却在他脸上只停留了一瞬。随即，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移开，投向包厢旁边——那个视野同样极佳丶却空空荡荡的座位。

那是喻凯明的位置。

此刻，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座椅，在包厢特意打亮的光线下，反射着刺目的丶嘲讽的光。

就在这一刹那！

齐嘉豪那张被油彩覆盖丶毫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丶极其突兀地向上弯起！

一个笑容！

那笑容绽放在浓墨重彩的虞姬面具之下，妖异得令人心胆俱裂！没有温度，没有喜悦，只有一种看透一切丶毁灭一切的疯狂和……解脱！如同冰封的河面骤然裂开一道深渊般的缝隙！

他动了！快如闪电！

双手猛地握住冰冷的樱花剑柄！剑身在他手中爆发出刺目的寒光！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停顿！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剑锋横转，朝着自己那纤细的丶被明黄色女蟒领口紧紧包裹的颈项，决绝地丶凶狠地丶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猛然横抹而去！

“不——！！！”

一声撕心裂肺丶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狂吼，如同惊雷般从後台帷幕的缝隙中炸响！是喻凯明！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惊恐，足以震碎人的魂魄！

然而，太迟了！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丶却又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裂帛声！紧接着，是液体高速喷溅的丶令人作呕的“嗤啦”声！

时间，彻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