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那边…打了好几个电话…”齐嘉豪拿着文件夹,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凝固的尘埃,“明天…是最後期限…需要你亲自签字确认…北美巡展的最终作品清单…”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无比艰难。
喻凯明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窗外的雨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冰冷。
齐嘉豪的心如同绑上了巨石,不断沉向冰冷的深渊。他放下那份如同烫手山芋的文件,无声地走到沙发旁,在冰凉的地板上坐下。犹豫了片刻,他鼓起残存的勇气,极其缓慢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喻凯明搭在沙发边缘的那只手上。那只曾经充满狂暴力量丶挥洒出惊世之作丶也曾紧紧抓住他如同救命稻草的手,此刻冰凉得像一块在深海沉没了千年的石头,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指尖传来的丶深入骨髓的寒意让齐嘉豪狠狠打了个寒颤,这寒冷如此陌生,如此彻底,仿佛能瞬间冻结他血管里流动的血液。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这冰冷,是否就是歌词里那最终熄灭的“焰心”?是否预示着那不可抗拒的宿命终点?
就在这时,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地狱的丧钟,毫无预兆地丶歇斯底里地在这死寂的画室里炸响!那尖锐的声音仿佛带着实体,狠狠刺穿了凝固的空气。
喻凯明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动,一直凝固的眼珠极其缓慢地丶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无焦点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齐嘉豪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颤抖着接通了电话。是喻凯明的私人律师,电话那头的声音沉重丶急促,带着一种世界崩塌前的慌乱:“齐先生!出大事了!我们刚刚收到确切消息,奥德赛画廊…奥德赛…他们…他们宣布破産清算了!就在刚刚!”
嗡——!
齐嘉豪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隔绝在真空之外。奥德赛!喻凯明最重要的丶几乎是唯一的代理画廊!他十几年艺术生涯的心血结晶,那些价值连城丶承载着他生命印记和灵魂呐喊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托管在那里,由他们负责销售丶保管丶展览!破産清算意味着什麽?意味着那些画作将被视为资産,被冰冷的法律程序接管,面临被低价拍卖抵债的厄运!意味着它们可能流落不明,甚至被随意处置!意味着喻凯明用生命燃烧构筑起的艺术王国,顷刻间就要化为乌有,灰飞烟灭!
“还有…”律师的声音带着绝望的艰难,继续投下更致命的巨石,“几乎同时…有人在‘暗涌’艺术论坛上…贴出了几张非常模糊丶年代久远的草图扫描件…指名道姓地指控…指控凯明先生三年前那幅奠定他国际地位的《熔断》…其核心构图和意象…抄袭了一位早已过世丶名不见经传的东欧画家伊万·佩特罗夫七十年代的未发表习作…虽然…虽然现在证据链看起来还很薄弱,构图的相似性也有争议…但…但舆论已经像野火一样烧起来了!各大艺术媒体都在转载!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我们…”
後面的话,齐嘉豪一个字也听不清了。手机从他完全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如同他们此刻的命运。画廊破産,毕生心血危在旦夕;抄袭指控,艺术生命和声誉遭遇灭顶之灾…三重毁灭性的惊雷,毫无预兆地丶冷酷无情地在他们头顶同时炸响!炸得他魂飞魄散!他僵硬地丶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寸寸地转过头,目光投向沙发上的喻凯明。
喻凯明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那是一种彻底的空茫,一种灵魂被瞬间抽离躯壳後留下的丶纯粹虚无的空洞。他极其缓慢地丶如同慢镜头般转过头,那双曾经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炽热火焰丶後来又被荒芜的绝望占据丶此刻彻底枯竭的眼睛,像两口被彻底淘干丶只剩下冰冷坚硬石头的千年枯井,直勾勾地丶毫无生命光泽地“望”向齐嘉豪的方向。但那视线是涣散的,穿透了齐嘉豪的躯体,穿透了画室斑驳的墙壁,投向某个遥远丶黑暗丶万劫不复的宇宙深渊。
“塌了…”一个极其轻微丶如同游丝般的气音,从他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嘴唇间艰难地溢出,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最後一点生命力,“都…塌了…”
齐嘉豪浑身冰冷,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成了冰渣。他看着喻凯明,看着那双空洞得令人灵魂战栗的眼睛,仿佛自己也随着他目光的牵引,被无形的巨手拖拽着,一同坠入了那无声的丶吞噬一切的丶冰冷彻骨的黑暗深渊。窗外,三月的冷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丶冷漠地敲打着玻璃,嗒…嗒…嗒…如同为一场盛大的死亡提前敲响的丶永恒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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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凯明彻底垮塌了。不是缓慢的崩解,而是瞬间的丶山呼海啸般的全面溃败。那座支撑着他狂暴生命能量和惊世骇俗才华的内在骨架,在黑色三月那接踵而至丶冷酷无情的连环重击下,碎成了齑粉,连一丝重塑的可能都没有。画笔丶颜料丶画布…这些曾是他生命全部意义所在的东西,变成了令他恐惧丶令他作呕的禁忌。他甚至不再看它们一眼,仿佛目光接触都会带来灼烧灵魂的痛苦。他把自己彻底囚禁在那间充斥着松节油陈腐气味丶威士忌残馀气息和冰冷绝望的画室里,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大多数时候,他像一尊被遗弃的丶失去所有牵线的木偶,蜷缩在沙发最阴暗的角落,或是直接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呆滞的目光凝固在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仿佛那里有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然而,毫无征兆地,死寂会被彻底打破。他会毫无缘由地爆发出歇斯底里的丶如同受伤濒死野兽般的哭嚎,身体剧烈地痉挛丶抽搐,枯瘦的手指在木质地板或自己苍白的手臂上疯狂地抓挠,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仿佛要将体内残存的最後一点痛苦丶最後一丝名为“喻凯明”的印记都撕扯出来,彻底毁灭!那声音不再是人类的哭泣,而是灵魂被撕裂时发出的丶最原始丶最凄厉的哀鸣,穿透厚厚的墙壁,在空旷的公寓楼里回荡,也如同钝刀般反复切割着齐嘉豪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齐嘉豪成了这片废墟之上沉默的守墓人。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像一个最卑微也最坚韧的奴仆。他清理喻凯明失控时打翻的物品和呕吐的秽物,用碘伏小心地擦拭那些深可见骨的血痕,笨拙地包扎。他强撑着精神,处理那些如同雪片般纷至沓来的丶冰冷刺骨的法律文件丶银行催债通知(奥德赛画廊破産的馀波如同瘟疫般持续蔓延)丶以及媒体要求回应的采访函。他笨拙地学着煮一些稀薄的米粥,或是用破壁机打碎食物,然後跪在喻凯明身边,用最轻柔的动作,一勺一勺地丶极其耐心地喂给那个拒绝咀嚼丶如同活死人般的男人。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冰凉的地板上,背脊紧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像一个凝固的影子,静静地看着喻凯明在崩溃的悬崖边缘徒劳地挣扎丶然後无可挽回地滑向更深丶更黑暗的深渊。他不再试图去“唤醒”什麽,不再说那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他只是存在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丶被绝望浸透的磐石,一个活着的丶带着微弱体温的证明——证明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还有最後一个人在见证喻凯明这场盛大而彻底的毁灭。
一次持续了将近半小时丶耗尽喻凯明所有生命力的剧烈发作後,他终于力竭地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般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断续的丶令人揪心的嗬嗬声。汗水丶泪水丶鼻涕混合着抓挠留下的血迹,在他枯槁的脸上糊成一团,狼狈不堪,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齐嘉豪默默拧来热毛巾,跪在他身边,用温水浸透毛巾,然後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污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狰狞翻卷的伤口。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擦拭一件即将碎裂的稀世珍宝。
喻凯明涣散的目光在毛巾温热的触感下似乎极其艰难地凝聚了一瞬,如同风中残烛的微弱火苗,落在了齐嘉豪近在咫尺丶同样写满疲惫与哀伤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痛苦。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丶仿佛历经了万世轮回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丶近乎透明的丶接近虚无的平静。
“你…还在…”他气若游丝,每一个音节都像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命力,从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
“嗯。”齐嘉豪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手上的动作依旧轻柔而稳定。
“为什麽…不走?”喻凯明的目光又涣散开,声音飘忽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烟雾,“我…烧完了…烧干净了…只剩…灰了…没用的灰…”
温热的毛巾停在喻凯明冰冷的下颌。齐嘉豪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翻涌的巨浪。他看着这张曾经意气风发丶光芒万丈丶此刻却枯槁如千年朽木的脸。那些在熔金炼狱中相识的瞬间,那些在画室里不眠不休的疯狂日夜,那些被狂暴色彩点燃的激情,那些焚烧灵魂般的创作巅峰,那些极致的爱恋与刻骨的怨恨丶天堂般的欢愉与地狱般的痛苦…像一部被按下了百倍速快进的丶只有黑白两色的无声电影,在他眼前飞速地闪回丶破碎丶最终定格在眼前这片冰冷丶死寂丶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灰烬上。
“不知道。”齐嘉豪的声音很低,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麽,又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耗尽,只剩下最本质的虚无。他继续着擦拭的动作,指尖感受着对方皮肤下那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生命搏动,如同风中残烛。“大概…是来看这灰烬,最後…是怎麽一点点…彻底冷透的吧。”他的话语里没有怨怼,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了漫长苦旅丶饱尝了所有爱恨嗔痴後丶最终抵达的,一种近乎虚无的了然和接受。
喻凯明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那空洞得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麽东西极其微弱地丶如同幻觉般闪烁了一下,像遥远星系的最後一点星光,随即又迅速熄灭,沉入永恒的黑暗。他不再说话,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任由齐嘉豪擦拭,像一个彻底放弃所有抵抗丶卸下所有枷锁丶只静静等待最终审判降临的囚徒。画室里只剩下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永不停歇的丶冰冷而单调的雨声。时间在这里彻底失去了意义,被无边无际的丶沉重得如同铅块的静默所冻结丶所吞噬。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炽热与疯狂,所有的荣耀与屈辱,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在这令人窒息的丶巨大的静默中沉淀丶凝固,最终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丶名为“永失”的丶冰冷的死海。他们如同两片失去重力的尘埃,漂浮在这片死寂的丶绝望的海面上,无言地丶沉默地等待着那最终的丶彻底的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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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最终判决如同冰冷的铁幕,沉重地落下,尘埃落定。数位顶尖精神科专家经过冗长而严苛的评估,最终的鉴定报告上印着冰冷无情的铅字:**“重度抑郁伴解离性障碍,认知功能严重受损,无民事行为能力。”**这份报告,彻底为喻凯明的艺术生命丶为他作为“人”的自主权,敲响了丧钟。法院指定的财産管理人如同秃鹫般迅速接管了他名下所有的一切:那间承载着无数疯狂与荣耀的画室(如今只剩下刺鼻的松节油味和绝望的馀烬)丶银行账户里被债务侵蚀得所剩无几的存款丶以及那些曾价值连城丶如今却深陷抄袭漩涡丶名誉扫地的画作——它们不再是无价的艺术品,而仅仅是案卷上待价而沽丶用以填补奥德赛画廊破産所留下那巨大财务黑洞的冰冷资産编号。
齐嘉豪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关系,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和人脉,所能争取到的唯一丶也是最後的结果,是将喻凯明送入远离城市喧嚣丶坐落在苍翠群山环抱之中的“松涛苑”私人疗养院。那里以环境清幽丶护理专业丶安保严密而闻名于富豪阶层。苍翠的松林如海,空气洁净得不染尘埃,穿着淡蓝色制服丶永远面带职业化温和微笑的护工步履轻盈。一个专门用来安置破碎灵魂丶精心打造的丶铺着天鹅绒的体面坟墓。
齐嘉豪在“松涛苑”山脚下的小镇上,租了一间狭小丶老旧但还算干净的公寓。每个周末的清晨,当城市还未完全苏醒,他便搭乘最早一班几乎空无一人的巴士,穿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驶向郊外越来越浓郁丶越来越寂静的绿意。他会在山脚唯一那间小小的丶由一位沉默老妇人经营的花店里,买一束最简单的丶沾着晨露的白色雏菊或几支细碎的蓝色勿忘我。然後,他提着这束微弱的生机,沿着蜿蜒的丶被松针覆盖的山路,一步一步走向那座纯白色的丶如同巨大无菌方盒般的建筑。松涛声由远及近,最终将他包裹,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丶绿色的寂静。
喻凯明的房间位于疗养院最僻静的西翼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无垠的丶起伏的松涛林海和更远处黛青色的山峦轮廓。房间一尘不染,整洁到令人心慌,空气里永远飘散着消毒水和一种过于洁净的丶仿佛能杀死一切微生物的气息。喻凯明总是穿着柔软却毫无个性的浅灰色病号服,坐在窗边那张宽大丶包裹着米白色软垫的扶手椅里,背对着门的方向,面向窗外那片永恒不变的丶浓得化不开的绿色。阳光好的时候,会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而寂寥的轮廓,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他像一尊被时间遗忘丶被蜡封存的雕塑,凝固在那个朝向虚无的姿势里,只有极其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着这尊雕塑内部还残存着一点点生物电流。
齐嘉豪走过去,脚步轻得如同怕踩碎梦境。他将带来的花束轻轻放在喻凯明旁边那张同样一尘不染的小圆几上。新鲜花瓣上清冽的露水气息,与房间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形成一种尖锐的丶令人不适的对比。他拉过一张硬木椅子,在喻凯明身边坐下。没有问候,没有试图去触碰,更没有期待任何回应。他顺着喻凯明那空洞目光的指向望去,窗外只有一成不变的松涛起伏,绿得铺天盖地,绿得生机勃勃,绿得…令人绝望。时间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洁净和寂静中,缓慢地流淌,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松脂。齐嘉豪有时会感到一种近乎耳鸣的寂静压迫,便低声地丶自言自语般说几句外面世界发生的琐事:楼下新开的面包店飘出的肉桂香多麽诱人,巴士上遇到的那个总在织毛衣的老太太昨天终于织完了一只袖子,或者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会放晴…他的声音在这过分安静丶过分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单薄丶突兀而滑稽,很快就被那无边无际丶吞噬一切的白噪音般的寂静彻底吞没,不留一丝涟漪。喻凯明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未曾有过一丝最微弱的颤动。他的灵魂仿佛已彻底沉入永眠,或者早已化作一缕轻烟,飘散在那片永恒涌动的丶无情的松涛之外。
又是一个周末。山间的阳光格外清澈,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光斑。松涛声似乎也比往日更加清晰,如同遥远的海浪。齐嘉豪照例坐在那张硬木椅子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小圆几上,上周带来的那束雏菊早已枯萎,褐色的花瓣蜷缩着,了无生气,已被护士及时清理掉,只剩下一个空荡荡丶擦得锃亮的玻璃花瓶,折射着冰冷的光。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喻凯明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只手。苍白,瘦骨嶙峋,曾经充满狂暴力量丶能赋予画布生命的手指,此刻无力地垂着,指关节微微凸起,像秋风中彻底枯萎丶即将断裂的黑色枝条。一种巨大的丶无法言喻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齐嘉豪的四肢百骸,冻僵了他的血液。
他凝视着那只手,仿佛凝视着时间长河尽头一块冰冷的化石。然後,他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没有去触碰喻凯明,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和迟暮的哀伤,将自己的手掌,轻轻地丶完全地,覆盖在了那只冰冷的手背之上。
皮肤接触的瞬间,一股刺骨的丶仿佛来自坟墓最深处的寒意,顺着齐嘉豪的指尖丶掌纹,瞬间窜入他的手臂,直抵心脏,冻得他指尖瞬间麻木,几乎失去知觉。那不再是属于活人的温度,那是深埋地底千年的寒玉。齐嘉豪没有动,也没有抽回手。他就那样静静地覆着,仿佛想用自己掌心里那点微薄的丶属于生者的可怜热度,去捂热一块亘古不化丶拒绝一切温暖的冥府顽石。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细细描摹着喻凯明雕塑般凝固的侧脸轮廓。阳光在那曾经挺直锐利丶如今却显得格外脆弱的鼻梁和瘦削得如同刀削的下颌线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张脸依旧残留着昔日惊心动魄的英俊痕迹,却只剩下一个华美而冰冷的空壳,一个曾经名为“喻凯明”的丶以最炽烈方式燃烧殆尽的生命所遗留下的丶最精致的遗蜕。
“凯明…”齐嘉豪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更像是在这绝对寂静中对自己灵魂的最後确认,“火…真的熄了。彻底…熄了。”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覆着喻凯明手背的掌心,极其清晰地感觉到——那只冰冷枯瘦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丶几乎无法察觉地蜷缩了一下!那感觉细微得如同深秋最後一片落叶的颤抖,如同蝴蝶濒死时翅膀的最後一次扇动,更像是一阵幻觉般的风掠过荒原上早已枯死的草茎。
齐嘉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呼吸有瞬间的停滞。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瞬间翻涌又瞬间熄灭的微光。他没有去看喻凯明的脸,也没有试图去确认那是否只是神经末梢的错觉或自己绝望中的臆想。他保持着覆住那只冰冷手掌的姿势,目光越过那毫无生气的指尖,投向窗外。松涛依旧在阳光下起伏,绿意盎然,充满了这个世界冰冷运转的勃勃生机。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暖意。春天,早已不动声色地丶冷酷地覆盖了那个带来毁灭的黑色三月。世界依旧按照它冰冷的法则运转,星辰诞生又湮灭,宇宙在人类无法感知的维度瓦解又重建。而在这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丶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角落,时间,对他们而言,已经彻底停滞丶凝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丶深入骨髓的丶能将灵魂也一同冻结的冰冷寂静。
齐嘉豪闭上干涩的双眼。掌心下,喻凯明的手背冰冷依旧,像一块在宇宙绝对零度中沉睡了亿万年的石头。那点微弱的丶属于活人的温热,终究如同投入冰海的星火,瞬间湮灭,无法唤醒沉睡的灰烬分毫。他心中那片曾经被喻凯明用最狂野丶最绚烂丶最暴烈的色彩点燃丶照亮丶并最终焚毁的原野,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丶焦黑的丶望不到尽头的荒芜。风吹过这片死寂的心之荒原,扬起一片细碎的丶灰白色的馀烬,无声无息,散入永恒的虚无。
——分界线——
不行了笑死我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