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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与囚笼（第3页）

“上车。”温晁的声音猛地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被逼到角落的决绝。他不再犹豫，几步上前，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地跨上了那狭窄的後座。坐下的瞬间，昂贵的西装裤料立刻感受到座垫上粗糙的颗粒感和冰冷的湿气，身体也不得不紧紧贴住齐家豪汗湿的後背。那股混合着汗水丶烟草和淡淡血腥气的男性气息瞬间将他包裹，浓烈得几乎让他窒息。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点什麽稳住身体，手指却悬在半空，犹豫着不敢去碰齐家豪被T恤覆盖的腰。

“抓紧。”前面传来齐家豪不耐烦的命令，伴随着引擎的咆哮，“摔下去老子可不负责。”

温晁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最终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僵硬，轻轻搭在了齐家豪腰侧T恤的布料上。隔着薄薄的棉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惊人热度和绷紧的肌肉线条，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摩托车猛地向前一窜，巨大的惯性让温晁的身体狠狠撞在齐家豪的後背上，他不得不更用力地抓住对方的衣服。引擎嘶吼着，破旧的铁皮车身在并不平坦的路面上剧烈颠簸，发出各种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和耳朵，灌进他敞开的西装和衬衫领口，冻得他牙齿微微打颤。城市的霓虹在高速移动中拉成模糊的光带，引擎的轰鸣粗暴地撕碎了夜晚的宁静，也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这感觉糟糕透顶，颠簸丶寒冷丶噪音丶还有身下这具散发着野性热度的躯体带来的强烈不适感。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不适中，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滋生。没有司机沉默的注视，没有车载香薰那种虚僞的清新，没有家族无形的丝线缠绕。只有这咆哮的引擎丶凛冽的风丶颠簸的路面和身前这个带着一身反骨的男人。一种久违的丶几乎被遗忘的丶名为“自由”的粗糙触感，随着每一次颠簸，狠狠撞击着他被规训得麻木的心脏。

摩托车最终在一个弥漫着浓烈烟火气和嘈杂人声的街口停下。这里远离市中心的光鲜亮丽，道路狭窄，地面油腻。路边支着许多简陋的塑料棚子和折叠桌椅，烧烤炉炭火熊熊，升腾起呛人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辣椒粉丶孜然和油脂在高温下焦化的浓烈香气。光着膀子丶穿着背心拖鞋的人们围坐在矮桌旁，大声划拳丶喧哗，啤酒瓶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齐家豪熄了火，长腿支地，回头瞥了一眼後座上脸色发白丶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温晁，嘴角又习惯性地勾起那抹嘲讽的弧度：“就这儿。少爷，咽得下麽？”

温晁没说话，动作有些僵硬地下了车。脚下的地面黏腻，他昂贵的皮鞋踩上去，立刻沾上一层明显的油污。他皱了皱眉，看着眼前这片嘈杂混乱的景象，胃里又开始隐隐翻腾。

齐家豪已经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摊位前，跟光着膀子丶脖子上搭着条脏毛巾的老板吆喝了几句。老板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麻利地抓了一大把肉串丶蔬菜串放到烤架上，炭火猛地一旺，油烟升腾。齐家豪拎了几瓶最便宜的冰镇啤酒过来，瓶身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他把啤酒重重地顿在油腻的折叠桌上，拉过一张塑料矮凳，大马金刀地坐下，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坐。”他朝温晁扬了扬下巴，自己直接用牙咬开一瓶啤酒的瓶盖，吐到地上，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冰凉的酒液顺着他汗湿的脖颈流下。

温晁看着那张沾满油污丶摇摇晃晃的塑料凳，又看了看自己价值不菲的西装裤，迟疑了。周围的喧闹声浪一波波涌来，混合着烧烤的油烟，几乎令人窒息。几个赤膊大汉投来好奇或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异类。

“怎麽？凳子也配不上你金贵的屁股？”齐家豪咽下酒，放下瓶子，眼神里那种熟悉的丶带着刺的嘲弄又浮现出来，“钱都花了，不尝尝？”

温晁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油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一声。他不再犹豫，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撩起西装後摆，动作尽量优雅地坐了下去。塑料凳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他拿起一瓶啤酒，学着齐家豪的样子想用牙咬开瓶盖，试了一下，坚硬的金属边缘硌得牙齿生疼，瓶盖纹丝不动。他有些尴尬地停住动作。

一只沾着油渍和灰尘的大手伸了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瓶。齐家豪甚至没看他，直接用自己桌上的瓶盖边缘抵住，手腕一用力，“咔”一声轻响，瓶盖应声而开，动作熟练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他把开了盖的酒瓶重新塞回温晁手里，冰凉的瓶身还带着对方掌心的温度。

“谢…”温晁的“谢”字刚出口一半。

“别废话，喝。”齐家豪打断他，自己又灌了一大口，目光扫过温晁握着酒瓶丶骨节分明却显得有些无措的手，“这地方，没你那些规矩。”

老板端着一个巨大的铁盘过来，上面堆满了烤得滋滋冒油丶撒满辣椒粉和孜然的肉串丶鸡翅丶韭菜丶土豆片……油脂的香气和浓重的香料味扑面而来。铁盘“哐当”一声放在油腻的桌子上。

“吃。”齐家豪抓起一串烤得焦香的五花肉，也不怕烫，直接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油光沾满了他的嘴唇和下巴，神情却是一种近乎放肆的满足。

温晁看着眼前这盘粗犷的食物，又看看齐家豪那毫不讲究的吃相。他犹豫地拿起一串看起来相对“温和”的烤土豆片。指尖触碰到竹签上残留的油腻，让他胃里又是一阵不适。他尝试着咬了一小口。滚烫丶粗糙丶浓烈的咸辣味混合着炭火气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霸道地侵占了他的味蕾，完全不同于他习惯的精致料理。他被辣得猛地吸了口气，脸颊瞬间泛起红晕，眼眶也有些湿润。

“咳…咳咳…”他忍不住侧过头咳嗽起来，狼狈地抓起冰啤酒猛灌了一大口，试图压住那股灼烧感。

“哈哈！”齐家豪看着他被辣得狼狈的样子，第一次发出了短促而响亮的笑声，那笑声里少了些嘲讽，多了几分真实的丶被取悦的快意。他抓起一大把肉串，不由分说地塞进温晁手里：“这才叫活着！你那天天端着丶品着的玩意儿，跟喂鸟似的，顶个屁用！吃！”

温晁握着那把沉甸甸丶油乎乎的肉串，看着齐家豪被烟火气和汗水浸润的侧脸，那双眼睛里跳动着篝火般的光。口腔里的辣味还在灼烧，冰啤酒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身下是摇晃的破凳子，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市井喧哗。这一切都粗粝丶混乱丶甚至肮脏不堪。

但就在这极度的混乱和不适中，一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攫住了他。像一直被困在无菌玻璃罩里的植物，第一次被狂风暴雨狠狠抽打，枝叶狼狈，根系却贪婪地汲取着从未尝过的丶带着泥土腥味的养分。那“瓷娃娃”精致脆弱的壳，仿佛在这浓烈的烟火气和对方放肆的笑声中，被烫出了细微的裂痕。他低头，看着手中油亮的肉串，不再犹豫，学着齐家豪的样子，狠狠咬了一大口下去。滚烫的油脂丶霸道的辣味丶粗糙的肉质混合着炭火的焦香，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填满了他的口腔和空虚的胃。

他仰头，灌下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冰冷的液体冲刷着滚烫的食道，带来一种奇异的丶近乎自虐的快感。他长长地丶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齐家豪看着他这副“豁出去”的样子，眼神里的嘲弄淡了些，拿起酒瓶，隔空朝他晃了晃。

“这才像点人样。”他咕哝了一句。

夜色渐深，摊位的灯泡在烟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油腻的折叠桌上，空啤酒瓶渐渐堆起。温晁的西装外套早已脱下，随意地搭在脏污的塑料椅背上，昂贵的衬衫领口也解开了两颗纽扣，沾染了些许油渍和炭灰。他脸上褪去了最初的苍白和紧绷，被炭火的热气和酒精熏染出一层薄红，眼神也不再是惯常的疏离，带着一丝迷蒙和松弛下来的茫然。他学着齐家豪的样子，用牙齿撕扯着一串烤鸡翅，动作依旧生涩，却没了最初的犹豫。

齐家豪灌下最後一口酒，把空瓶子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哐”的一声。他随意地用手背抹了抹嘴上的油光，站起身：“时间到。”

温晁擡起头，酒精让他的反应有些迟钝，眼神带着询问。

“钱买的时间，”齐家豪指了指天，“一个钟头，到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弯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旧T恤，随意甩在肩上，“走了。”说完，转身就朝他那辆破摩托车走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温晁坐在原地，看着齐家豪跨上摩托，发动机在夜色中再次发出吃力的嘶吼。破旧的车灯划开黑暗，载着那个汗与血气息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只留下引擎的馀音在嘈杂的背景声中渐渐消散。

夜风带着凉意吹来，温晁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从那种被酒精和烟火气短暂麻痹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手指，又看看桌上狼藉的空瓶和残签，还有身上那件价值不菲丶此刻却沾染了烧烤油烟和灰尘的衬衫。一种强烈的落差感猛地攫住了他。刚才那一个小时的“自由”，像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境，随着那个男人的离去而骤然破碎。留下的只有一身狼狈丶胃里的油腻翻腾，以及……一种更加庞大丶更加难以填补的空虚。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刺得他眯了眯眼。上面有数个未接来电和几条信息，来自管家丶父亲，还有那个相亲对象。精致冰冷的屏幕，像一个无形的牢笼，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沉默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地穿上那件沾染了烟尘的西装外套，试图重新披上那层名为“温晁”的完美外壳，却觉得那层壳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冰冷。

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车内，隔绝了外面喧嚣的烟火气，空调送出的冷风带着工业香精的味道。他疲惫地靠在後座，闭上眼睛。黑暗中，齐家豪在台上浴血搏杀的身影丶他灌酒时滚动的喉结丶他放肆大笑时跳动的篝火般的眼神……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丶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一遍遍冲刷着他心底那个精致却冰冷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