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副官开的枪!如此近的距离,子弹精准地钻入了喻凯明扑在半空中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滞,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喻凯明高大的身躯僵在半空,离浅野伸出的军刀刀尖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依旧死死地瞪着浅野,那目光中的恨意丶疯狂丶绝望,浓烈得如同实质,几乎要将对方焚烧殆尽。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麽,但涌上喉头的只有滚烫的鲜血,顺着嘴角汩汩涌出,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与齐嘉豪的血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眼中的赤红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丶闪烁,最终,那滔天的恨意和疯狂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更深沉丶更空洞的灰败所取代。那目光穿透了浅野狰狞的脸,穿透了包厢猩红的帷幕,仿佛落向了遥远的虚空,落向了戏台上那片刺目的丶冰冷的猩红。
一个极其轻微丶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他染血的唇间溢出:
“……嘉……豪……”
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终于解脱的疲惫。
支撑他身体的力量瞬间消失。那具高大却已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骼的布袋,沉重地丶无声地砸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噗通”。
鲜血迅速从他胸前的弹孔和肋下的刀伤中涌出,浸透了深灰色的长衫,在猩红的地毯上晕开一片更深的丶不断扩大的暗色。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漫。
浅野正雄还保持着举刀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混合着未消的震怒丶一丝残留的惊悸,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深深冒犯後的冰冷馀悸。他看着地上两具倒在血泊中的躯体——一具穿着明黄的戏服,一具穿着深灰的长衫——一种荒谬而暴戾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自己军服上已经凝固的丶属于齐嘉豪的血点,又看向地上喻凯明那双至死都未曾完全合拢丶空洞地望着虚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让他极不舒服的东西。
他猛地将半出鞘的军刀狠狠插回刀鞘,发出“锵”的一声脆响,打破了死寂。
“晦气!”他用日语低低咒骂了一声,声音冰冷刺骨。他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嫌恶地擦拭着脸上已经干涸的血点,动作粗暴,“把这里……处理干净!”
他对身後的副官冷冷丢下一句,甚至懒得再看一眼地上的狼藉,转身,靴子踩过喻凯明身下那片还在蔓延的血泊,头也不回地掀开猩红的帷幕,离开了这间被死亡和疯狂彻底浸透的包厢。
***
广和楼的喧嚣和混乱终于平息,如同退潮後留下的一片狼藉死寂。
戏园子被粗暴地清场丶封锁。台下的观衆早已逃散一空,只剩下翻倒的桌椅丶散落的鞋帽,还有空气中久久不散的丶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
後台,死寂得如同真正的坟墓。
所有的班底,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瑟缩在角落里,脸色惨白,眼神空洞。陈伯瘫坐在齐嘉豪的化妆镜前,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流淌,布满皱纹的手死死攥着一块被染红了的白巾——那是他最後想递给齐嘉豪擦汗的。
台板上,那身明黄色的绣凤女蟒早已被粘稠的暗红色血液浸透,金线盘绕的凤凰被污血缠绕,如同折翼。那柄染血的樱花剑,静静地躺在离尸体不远的地方,剑身上的血珠已经半凝,蚀刻的樱花纹路被猩红填满,妖异得刺眼。齐嘉豪脸上的油彩被血污了大半,但那个凝固的丶疯狂而解脱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
喻凯明的尸体被草草地拖了下来,和齐嘉豪并排放在後台冰冷的地上。深灰色的长衫被血浸成了黑褐色,胸口那个狰狞的弹孔还在缓缓地渗出温热的液体。他的一只手臂无力地伸展着,指尖距离齐嘉豪染血的袖口,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咫尺,即是天涯。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极致的恐惧和悲痛已经抽干了他们所有的力气和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丶细微的抽噎声在死寂中偶尔响起,更添凄凉。
庆喜班,完了。
***
时间如同裹着冰碴的寒风,呼啸着刮过四九城。转眼便是深冬。
城南,一处早已荒废丶远离喧嚣的破败戏园子。门楣上曾经鎏金的匾额早已剥落殆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庆喜”二字,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锈迹斑斑,挂着一把同样锈蚀的大锁。
园内,荒草蔓生,枯黄的蒿草足有半人高,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戏台破败不堪,台板朽烂,露出黑洞洞的窟窿。曾经悬挂着华丽帷幕的地方,只剩下几根腐朽的木梁,孤零零地指向铅灰色的丶压抑的天空。
园子深处,唯一一间勉强还能遮风挡雨的偏房。窗户纸早已破烂不堪,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屋内没有任何取暖之物,冰冷得如同冰窖。
喻凯明就坐在这片彻骨的寒冷里。
他佝偻着背,蜷缩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里。身上胡乱裹着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棉袍,上面沾满了污渍和灰尘。曾经挺拔如松的身形如今瘦得脱了形,如同一截被风干的枯木。头发蓬乱花白,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
那张曾经坚毅沉稳丶如今却沟壑纵横丶布满污垢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活”的。那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浑浊不堪,瞳孔涣散,却又像燃烧着两簇幽幽的鬼火,死死地丶一瞬不瞬地钉在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样东西上。
那是齐嘉豪最後穿的那件明黄色绣凤女蟒。
戏服早已不复当初的华美。大片大片暗沉发黑的血渍如同狰狞的烙印,彻底覆盖了原本耀眼的明黄,吞噬了金线绣成的凤凰。那凝固的血块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丶接近黑色的深褐,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陈腐的丶令人作呕的铁锈腥味。戏服的下摆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如同被遗弃在乱葬岗的裹尸布。
它就那麽挂在那里,像一面宣告死亡的旗帜,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丶流着脓血的伤疤。
喻凯明枯槁的丶如同鸡爪般的手,此刻正异常温柔地丶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戏服胸前那片最浓重丶最硬结的血污。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失去的温度。他的指腹早已被冻得青紫开裂,在粗糙硬结的血块上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毒蛇在枯叶上爬行。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陈年的血腥丶灰尘丶霉烂的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丶属于疯癫的酸腐气息。
在喻凯明脚边的地上,扔着一面边缘布满铜绿丶镜面早已模糊不清的旧铜镜。镜面倒映着屋内破败的梁柱和窗外灰暗的天光,扭曲而模糊。
忽然,喻凯明摩挲血衣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慢慢地丶极其缓慢地擡起头。浑浊的目光从那件染血的戏服上移开,茫然地扫过冰冷破败的屋子,最终,落在那面倒扣在地上的丶模糊的铜镜上。
他盯着那镜子看了很久很久,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麽,又仿佛陷入了某个遥远而破碎的幻境。
寒风从未糊的窗户猛烈地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发出凄厉的呼啸。
就在这风声呜咽中,一个嘶哑丶干涩丶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冰冷的屋子里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和期待:
“嘉豪……”
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丶像是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该练嗓了……”
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屋子里回荡,被呼啸的寒风瞬间撕碎丶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件挂在墙上的丶染血的戏衣,在寒风中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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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swl写得时候没有一点悲伤,全是笑着写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