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马上就试图弄清人到底要怎麽样才会幸福,对于这一点,我小姑肯定不是最适合发号施令的人,但无论如何,到了最後,我跟她仍神奇地嵌进了那些温情儿童文学的【5】模子。我开始学会爱她。我开始学会看懂她那些照片,理解她那只猫的名字,并熟练处理掉她憎恨的芹菜纤维。
她重新拿起了相机,给我拍过一些照片。它们现在都在我爸家阁楼的一个大纸箱里装着。
在那期间我当然第一次见到了你,相关内容我经过变形後放在了正文里,你都看过了。
随後暑假结束。
①③
小姑私下跟我爸改了时间,司机提前半天来,这样我当晚就能到家。我装好东西就上车走了,没试图跟你告个别,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又下意识觉得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反正半年後还会回来。我已决定冬天也陪她养病。
此外还有些额外计划,虽然如今说什麽也没意义了,但那个时候,“计划”里也包括你。
我只是没料到後来的事情。
国庆假回家的时候,我爸告诉我,小姑已在我返校期间病情恶化去世。他也不知道该怎麽告诉我,就一直等着。等我从学校回来,一切尘埃落定,追悼会早已结束。
对此他解释道:“我怕你伤心。”
我是伤心过。但比起它,另一个恐怖的念头压过了一切,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诞生出了和幸福毫无关联的新法则。我不止一次怀疑这个世界在恐惧我,不然为何它总在背後搞小动作?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离开——回头——一无所有。它从不敢当着我的面将我试图保住的东西一件件抢走摔碎。
那如果我不回头,我根本不去看,一切是否会仍然以一种薛定谔的状态留在那里,永远完好如初?
这也是我对你的辩解。你会相信,正因为她死了,我才忘记了你的存在,但不是的。我越不想失去那个夏天,就越恐惧于打开那个装猫【6】的箱子,因为至少在那之前,一切都还是我合上它时的模样。
①④
第二年夏天我干脆没回家。我作业写得快,假期里时间充足,《金色苦楝》【c】就慢慢成形了。
它对当时的我来讲很长,十万五千多个单词,写了整整一年。我在扉页上写“献给蓝曼玲女士”,像她用真实的摄影装饰屋子一样以虚构摄影装饰文本。她的影子没有附身于任何一个角色,尽管如此,我仍下意识认定这是一种私密写作,且为免被别人看见,用了带锁的笔记本。
在那时候,写作还如此轻易。
我也刻意没用我熟悉的语言,但期间仍不断産生一种似乎没有来头的激情,伴随阵阵古怪的痉挛和战栗,正像大作家们自传里的叙述。
我非常清楚,这故事从语法到内容都错漏百出。
但它很重要。我当时并不明白为什麽它重要,我只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写,不会写的地方查字典。後来它写完了,我又开始産生新的灵感。
有段时间我沉迷于纳博科夫【7】,他的所有书我都读了四遍(我喜欢的数字,一种仪式感)。即使人们总乐于以“ltp”高度概括《洛丽塔》,我却更关注那些诡计和玩弄,以及部分虚构人物的可分裂性质——我知道这麽说很奇怪,但从某一角度看去,亨伯特其实就是奎尔蒂以及洛丽塔本人(!)【8】。
最令我难以忘怀的高潮还是那场粉红泡泡追击【9】。有一个人似乎怎麽样也杀不死,那个人还是他的二重身,我被这种荒诞的恐怖感迷住了。
①⑤
彼时小姑已经去世两年,我好不容易正常一点的秉性早已拐会老路。一次我早上醒来,发现关于她的记忆,连同伤感的知觉都变得非常模糊。
好像那不是真的。她只是离场太久,总有一天,又会从某个角落重新钻出来。
《永远的金妮特》【d】就是这个时期的産物。
顺便一提,小姑去世後,是我得到了她生前养的那只猫,连同那栋房子。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遗産。
房子我是再也不愿回想了,但猫不能弃之于不顾,我想把它也带走。学校里禁止养宠物,我只好让爸替我养着,幸好猫不打他,他俩总体处得不错。
我的意思是,他尽力了。
但没用。猫在我中考那年死于一场秋田犬事故,以免我分心,我爸又拖了两个月,直到我考完回家才进行通知。
关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信息拖延,我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晚上下了雨,半夜我模模糊糊梦见有东西蹲在外面坐着,看着像狗又像猫,但等我走到窗口看,它又永远地走了。
这个画面是《看狗》【e】的雏形。它从始至终只是一个模糊的构想,我没来得及把它写出来过。
那段时间我很忙,要准备上高中後的事情,还要搬家。有好几天我跟我爸蹲在房子的各个角落,决定有哪些东西需要“断舍离”,而他从抽屉里发现了写着《水生》的作文本,且大吃一惊。
①⑥
因为我是那种典型的理科偏科生。
尽管热衷于阅读,我在文字处理上似乎毫无天分。从小到大,我从未拿过哪怕一次征文竞赛的末等奖;我的作文,除非提前背好了模板,否则分数总垫底。因为我表述不清。明明可以开门见山的内容,我非要先变着法绕几个弯子才说,且只要能想到更复杂的句式替代,就绝不简单明了。此外是大量赘述丶无用的比喻和碎片描述丶跑题,等等。老师还说我写东西一直很“悬浮”。
阅读理解又是另一种灾难。每当遇上一篇未曾见过的文章,我就算一算最後几道简答大题的分值,然後除以二,那是我命中注定失去的分数。我也不是答不上来,就是脑回路和出题人不太一样。我总在不该多想的时候多想,该多想的时候又过于直截了当,从而精准错开至少一半得分点。
我只擅长那些无论谁来做,都只能得到固定答案的科目。数学和理综就很简单,我一般看一眼就知道怎麽答,答出来也都差不多对。
做学生时我经常代表学校出去参赛,所以我爸可能更指望翻出一个小机器人什麽的,那才是更符合我的业馀爱好。当时客厅正收拾到一半,乱得像垃圾场,我们俩就站在那儿进行了这场重要谈话。
他想知道我到底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写小说丶现在是否还在写丶以及我干嘛不写点轻松愉快积极向上贴近现实的幸福故事。
在继续之前,我得还先讲两句我爸。
似乎每次他出现都没好事,但我跟你提到那些事情,并不是想让你觉得我恨他,或者他对我敷衍了事。完全不是这样。
问题仅仅在于,他总能出于爱做出你最意想不到又不希望他做的事。比如这一次。
①⑦
我说过《苦楝》上了锁,因为它是比日记更私密的内容。《水生》对我来讲也差不多,写着它的作文本放在唯一有锁的抽屉里。有了这些前提,按正常逻辑推断,我该在他提起这事时大惊失色或愤怒,但其实没有。
我甚至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激动,仿佛这才是我一直等待的时刻:他完成了考验,成功跨过了某种抽象的障碍,从此将成为我真正的父亲。
那是我心里和他最亲密的一段时间,尽管他比以前更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