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自己如今还模样吓人?想随便找个亮堂玩意儿来照,一扭头却瞧见屏风旁的矮橱上摆着一方帕子似的东西,再仔细看去,竟然是当年他送给敖丙的请帖,精心地装裱起来,倒像是什么宝贝似的。
时日久长,那块布已经褪了色,墨迹更加清晰,他盯着两个踢毽子的小人,不由地浮起笑来。
正要思及往事,窗外忽然隐隐传来一阵言语,哪吒侧耳倾听,果然是敖丙父子。
“……这就是你值得生死相托的好朋友?”
“他很好。”
“咳,”敖光气得险些口出秽语,只得清了清喉咙,“若不是因为你,我如何能忍得?他这些日子叫你受委屈没有?”
打那日太子庙算起,自己对眼前这个敖丙算不上客气,若要告状,很是有几桩能讲到天明,不过告就告了,哪吒撇撇嘴,晾老龙王也打不过我半根指头。
“哪有。”
“一点没有?”
“当然,”敖丙笑道,“他待我分外上心,若要说来,恐怕父王不信呢。”
上心个屁,胡说八道,哪吒轻哼一声,又装好人。
“你小小年纪,才见过多少世面,如何与我千年阅历相比,”敖光老气横秋地说,“这天上地下、三界众生,唯独人的心最叵测难辨,反复无常,你既知你母亲与两个哥哥落得怎样得下场,就不要重蹈覆辙,”他重重叹了口气,末了又道,“父王知道,如今我做不了你的主,但少不得要再叮嘱你。”
哪吒正疑惑敖家过往,只听敖丙道:“父亲放心,我自有定夺。”
又听父子间讲了些掏心掏肺的话,哪吒忍不住嘶了一声,这敖光看似威猛高大,对敖丙倒比自己的亲娘还啰嗦,事无巨细,叫他牙齿都快酸倒了。有这功夫偷听,还不如再仔细瞧瞧那张请帖,冷不丁听到身后脚步声,哪吒便立刻敛起神色,指着请帖,抢先一步道:
“这也留着?”
敖丙笑得坦然:“你送我的东西,样样都珍贵。”
这下反叫哪吒无语,脸烧了一阵子,又扮起强硬来,“犯不着跟你爹说好话,”哪吒硬邦邦地说,“我对你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敖丙却不怪他听墙角,只是笑着追问:“你对我怎样?”
“不怎么样。”
“态度是差了些,”敖丙摇摇头,又认真道,“可我知道你的心。”
哪吒说他不过,眼见赢了敖光的威风,又全败在敖丙手里,只得轻哼一声,正要拔脚离开,又听敖丙追过说:“你那日取的返生香,恐怕白费力气了,”他从袖中一只铜罐,递给哪吒,“返生香,须用回生木的树根熬制,树干是不作数的。当年人鸟山沉入西海,回生木尽给我姑姑得了去。前些日子她差人送过来一些,给我调养身体,都给你吧。”
一听自己千辛万苦寻来的东西无用,哪吒有些恼火,将信将疑地掀开罐子,果然一股奇香破空而来,他只是轻轻吸了半口,便觉得周身灵气翻腾,充盈四肢,有股难言畅快塞满胸膛,连神思都清明了许多。
“看,我没骗你,”敖丙叮嘱道,“此香神通非同小可,你带回地上,千万当心,若叫方圆百里的尸骨闻见,怕是要大乱。”
哪吒将铜罐牢牢抱在怀中,深深地瞧了敖丙一眼,迟疑片刻,低低嘟哝了一句“多谢”,说罢又觉得局促,双脚一顿地,腾地冲了出去,眨眼间便破开海面,半刻也不耽误,径直飞回了总兵府。
一脚踢开门,哪吒小心放下返生香,又端出龙筋,正要掀开盖子,想起方才的叮嘱,回身双掌推开屏障,神光四溢,如同大钟倒扣,将他与龙筋罩了起来。这原是姜子牙教他的护身法,天火不燃,雷霆不侵,然而施法者必要平心静气,否则自保不成,还会遭到反噬。
别慌,哪吒喃喃自语,盘腿打坐,心中默念心诀,待到神思平复,这才起身,小心翼翼地挖了一抿返生香,轻轻浸入血水中。
香膏遇血,刹那间便化开了,一股浓烈的香气腾起,比方才还要强百倍,熏得哪吒几乎睁不开眼,他只好抬起胳膊挡了挡,却见平时只有注入鲜血才有微动的龙筋,竟然腾起蓝色的光焰,映在琉璃皿中,显得分外妖冶鬼魅。
哪吒大惊,禁不住脱口而出:“敖丙?”
龙筋似是有了感应,竟然在血里徐徐伸展,绕着琉璃皿的四壁盘起来。哪吒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没想到那股蓝焰似是觉察到了他,竟然慢慢地倾过来,将他的指尖吞没了。哪吒不敢动,眼睛眨也不眨,只觉得一丝凉意钻进指缝,顺着血脉往上涌。
“敖丙,”他声音颤颤,不可置信,“是你吗?”
原本瘀滞在胸口的郁结,仿佛都被那缕清凉扑灭了,刹那间荡然无存。一阵久违的安宁在五脏六腑间流溢,舒服得哪吒发出一声低叹,喉结滚了滚,仿佛敖丙此刻就在他身旁,不言不语,温柔地为他拂去了满身的疲惫,又轻轻吹熄了心间许久不灭的怒火。恍惚之中,他甚至听见了敖丙的低笑,在耳畔如游丝般荡漾。
忽然连话也不敢说了,生怕声音惊动了那缕幽魂似的,他轻轻地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指尖沾上的血液都干涸,哪吒才依依不舍地收起手指。只见龙筋在血里又翻了几翻,光芒渐渐散去,一切又恢复如初。
哪吒慌忙地凑上前,“敖丙,敖丙——!”他望着龙筋,委屈地说,“你再陪陪我。”
龙筋却再无动静,仿佛又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