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说的是真的!赵国龙这样做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在学校没办法躲开他,这种事情又……又……”高涛见四下无人,急于证明自己说的话的真实性,声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颤抖。
周遡沉默着,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设想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
假如赵国龙说的是真的,高涛是个不服管教的学生,因为被赵国龙严厉批评处罚,怀恨在心,于是编造出这种耸人听闻的谎言来报复。这种解释符合某种世俗的丶更容易被接受的逻辑。
但如果高涛说的是真的,赵国龙利用职权,骚扰了眼前这个男同学,这个念头本身依然带着强烈的冲击力,挑战着周遡固有的认知边界。
但他本来就不完全相信赵国龙的话,更重要的是——周遡的视线扫过高涛紧绞的双手丶惨白的脸色丶以及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屈辱和绝望。这种情绪太真实了。真的会有人拿“自己被另一个男人性骚扰”这种事来开玩笑吗?编造这种谎言,无异于将自己钉上耻辱柱。而高涛更要承受异样的眼光和压力,这需要何等愚蠢疯狂的勇气?後者的判断像一盆凉水浇在他试图用报复论来简单解释的思维上。
“你有其他证据吗?或者说,他还对你做了什麽别的?”周遡问:“就算你要我当证人,也得有实际证据,就凭一张嘴,不会有人相信你的话。”
高涛张了张嘴,嗫嚅着说:“我……我没有,他平时经常单独叫我去主任室,趁没人的时候对我动手动脚,我一开始压根没想过他会有那种想法,那天放学的时候,他突然……。他……”
说到这里,高涛像是难以啓齿,又强逼着自己说了下去:“他当时跟我说,他觉得我是个好孩子,所以他愿意多照顾我,我当时反应过来他想做什麽,就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往外跑,正好碰到了你。”
他又激动起来:“你……你能不能帮我?我不想再这样忍受下去了,那段时间之後他居然还来找我!凭什麽……难道就因为我好欺负吗?!”
“这太恶心了,我知道我说出去不会有人信的,但是我真的忍不了了。”
周遡听到这里,问他:“那你有告诉过你父母吗?”
高涛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周遡看他的反应,知道他肯定没告诉他父母。
“如果你是真的想好了要举报他,就算搭上自己的未来也无所谓,那你应该先告诉你父母,不管他们能不能接受,起码要让他们知道赵国龙对你做了什麽。”
“光凭你的一面之词,如果赵国龙到时候反咬你一口,你有多少把握能举报成功?他平时的形象和你描述的完全不一样,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接受自己的有限认知范围内的事物,更何况,”
周遡顿了一下:“更何况你们都是男性,从这个角度出发,这件事的可信度就不高,而且对你百害而无一利,除非你找到更直接有力的证据。就算我去作证,我也没有看到当时赵国龙和你在主任室是什麽情况,充其量只能证明你当时跑出来了,而他也在那里。”
“你真的想好了,如果举报不成功带来的後果吗?”
高涛被他最後一句话问的浑身发抖,自己不过是凭着那一腔无处宣泄的屈辱和冲动,才莽撞地找上了周遡——这个曾偶然撞破过一点的“证人”。可周遡的话,不仅浇熄了他那点孤勇的火苗,更让他看清了自己正站在怎样一片绝境里。为什麽不敢告诉父母?不就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在那个所有人眼中正常的世界里,显得如此“匪夷所思”吗?他太害怕父母眼中会浮现出那种看“怪物”一样的惊疑丶不信任,甚至是嫌恶。
高涛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所谓的豁出去其实脆弱得像层窗户纸,一戳就破。他渴望撕开真相的尊严,在真正可以预见的丶残酷的後果面前退却了。
周遡相信了他的话,但显然也看穿了他是一时冲动爆发,所以才问出了最後一句话。
高涛一拳砸在旁边墙上,愤恨的问,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难道我就要这样一直忍受着吗?”
周遡看着他对着墙泄愤,冷不丁问:“只有你一个吗?”
“什麽?”高涛愣了一下。
“受害者是不是只有你一个?如果赵国龙也对其他人进行过骚扰,或者你们可以联合起来。”周遡给他提供了一条思路。
“还有,言语骚扰能记录下来也算是证据。”
说完,周遡没再看他,走出了胡同。他今天回去的有点晚,不知道会不会错过周叙的电话。
过了几天,高涛也没再找上他,周遡以为他是放弃了,或者像他说的那样去找其他的受害者和证据了。赵国龙能这样从容甚至变本加厉,必然有前科。
不是每个人都有高涛那点孤注一掷的勇气,虽然他已经有可能默许和放弃了。赵国龙这样的惯犯,像一条隐在暗处的毒蛇,他太懂得挑选猎物,也太懂得利用环境赋予他的权力和无形的枷锁。他会专门找那些不起眼的,不会给人留下什麽印象的人下手,这样他们就不敢作声。那些被他言语骚扰丶甚至可能遭受过更不堪对待的学生们,无论男女,绝大多数人选择了一条更安全的路,就是沉默。
他们将那些令人作呕的话语丶不怀好意的触碰丶充满恶意的凝视……像鱼刺一样硬生生地丶痛苦地咽进肚子里,任由它把内里扎的稀巴烂。
这种沉默不是遗忘,而是一种被迫的生存,他们用尽力气把自己僞装成正常的样子,试图努力说服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毕业就好了,离开这里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把这段屈辱的经历,连同那些肮脏的片段遗忘,假装它从未发生。
他们也会劝自己,会不会是“想多了”丶“太敏感了”,也许那个人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他们企图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尽管他们什麽也没有做错,但却要强迫自己为人渣脱罪。而不仅仅是赵国龙,那像赵国龙一样把无辜受害者推向深渊的人,更多的也都在享受这份不需要他们多麽辛苦就可以轻易得到的借口。
而这些受害者更像是自己的心理医生,大部分受害者要带着这种伤痛过完馀生,甚至时不时回忆起来凌迟自己。
为什麽该被痛斥抹除的渣滓肆无忌惮,而受害者却要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说出真相的代价,对他们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了。不仅要面对赵国龙可能的反扑和污蔑,更要承受整个社会投来的丶带着猎奇和不解丶甚至鄙夷的目光。“男的骚扰男的?”“说不定是她自己的问题。”,这个时候,不论男女,受到的伤害却是平等的。
光是想象这种质疑和窃窃私语,就足以让他们困于牢笼中不敢向前一步。他们害怕被贴上“不检点”的标签,害怕连累家人,更害怕那点微弱的指控,会让他们永生永世擡不起头。
所以,他们选择了捂住自己的嘴。把那些控诉和委屈丶愤怒丶尖叫死死地丶绝望地抹杀。让它成为一道永不愈合的内伤。他们有的人不是没有证据,而是不敢丶也不能让那证据见到一丝天光。
这样的受害者还有千千万万个。
周遡的理性告诉他,赵国龙这是犯罪,他应该做点什麽。但他仿佛天生就有情感缺失,无法完全的感受和共情高涛的那些痛苦和绝望。更何况他在考虑,如果插手这件事会带来什麽後果。
高涛如果真的找到证据为自己发声,他成功的概率有多大?如果周遡为了那点所谓的正义感而帮助他,那自己又会怎麽样,最坏的後果就是被针对,而针对还要分不同程度。
更何况周叙也没有多少正义感。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去赌上自己的时间丶精力,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别人圣洁光明是他们的事,他们可以被所谓的责任和同情心拖的寸步难行,那是他们的选择。他们大可以燃烧自己去照亮那些不相干的角落,去当悲天悯人的圣人,去承担那些本不该由他们背负的重量。
而周遡只选择守护自己想要的和在意的,属于别人的事物,和他没有关系。
他曾经和他哥在那只沾点名义上的作用的“家”饱受折磨的时候,也没有人为他们伸出援手过。
最後还是他们和林太婆的亲情血缘牵绊起了作用。周遡也曾经想过,如果没有这点血缘,林太婆还会带他们走,照顾他们吗?
他的答案是不会。因为如果没有那串电话号码,如果他们不是亲人,彼此都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连面都不可能见得上。
周遡常常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除了周叙。他开始想,如果是周叙的话,他遇见这种事情会怎麽做。
是会像他一样,还是会插手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周遡发现他居然没办法想象出来周叙会怎麽做,也许他和自己的选择截然相反,但是他想不出周叙帮或不帮的理由。
他下意识的不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周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