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景昭耸耸肩,“巧了,我们的想法共通,不过麽……你认为‘狐妖’究竟只是他们随意选择的香艳代称,抑或有明确含义指向?”
裴令之微显疑惑,旋即明白过来。
他眼睫垂落,朱唇微啓,眉眼间终于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厌恶,目光掠过景昭,欲言又止。
斟酌片刻,裴令之道:“按理来说,汇集在桃花别业的人,基本上类似于王七——出身名门,不思进取,纨绔而已。他们聚在这里,很难会谋划一些大事,应该真的是为了取乐。”
在一个年纪相仿的北方女郎面前,无论出于教养还是其他原因,裴令之都很难将这种话说得非常直白:“但只是单纯的聚衆……取乐,很难解释王氏没有大张旗鼓调遣郡县官署前来搜山。”
自从亲眼多次目睹南方世家横行无忌的画面,景昭再听到‘调遣’一类无视朝廷权威丶官署尊严的用词,已经可以心如止水。
她神色平静,只听裴令之迟疑片刻,还是道:“除非,他们在桃花别业中豢养许多女子,不止是……”
“你是想说他们不止聚衆淫乐,还有凌虐?”景昭代替裴令之说出了不便宣之于口的话,“或者说虐杀?”
一个普通的民间故事,会随着文人墨客的传颂变得更加有名,但绝不至于凭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转变成为信仰,拥有香火和信徒。
除非,真的有人见过狐姬显灵,因此得到了好处,又或者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利益会使人信仰,恐惧能建立权威。
景昭想起城南马市街那日,杏花说过的话。
“……後来又有人在山里看见赤狐,有些人虔诚叩拜,捡到了狐狸娘娘赐下的金银;有些人怀有歹意,想要抓住狐狸娘娘,摔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尽管杏花图谋不轨,但这些话并不是假话,舒县百姓关于狐姬的传闻,的确是这样没错。
景昭不认为这是虚构的流言。
虽然听上去玄而又玄,但事实上,它很可能是真相的一部分,只是在不明所以的人眼中,以另一个角度呈现出来。
王七热爱赤狐皮毛。
上好的赤狐皮毛油光水滑,色泽如血。
景昭似有所觉,擡起眼来。
她看向顾照霜,神情多了些变化:“你也在怀疑,是不是?”
窗外日光正好,暖意融融,在窗前多晒上一会,便容易汗流浃背。
窗中满桌杯盏,皆已凉透。
裴令之凝视着面前渐冷的茶水,眼底却什麽都没有,像是思索,又像是厌恶丶疲倦,最终演变成一片漠然。
他摘下手指上一枚玲珑剔透的碧玉戒指把玩,手一松便跌的粉碎,唇角轻轻扬起,但那绝不能说是笑容。
“是啊。”
裴令之轻声叹息:“不但怀疑,而且恐惧。”
从始至终,他很少明确表露出任何情绪,但凡是能让景昭感受到的情绪,都保持着绝对的真实。
比如厌恶,比如怀疑,又比如恐惧。
这是出自对结盟者的尊重,是出于对自己眼光的绝对自信。
也是因为疲惫。
掩饰需要时间,需要精力,需要花费心思。
然而无论什麽人,多年来长久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都会感觉非常疲惫丶非常厌倦,只想离去。
不必他明明白白说出口,景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时,她能够感受到,裴令之的情绪并非作假。
于是她眨了眨眼,表示理解。
只要是正常人,一旦生出这样可怕丶这样邪恶的猜测,都会本能地感到厌恶和恐惧。
那恐惧不是对事件本身,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自我怀疑。
——天地之间,难道竟然会有这样残忍可怕的事?
他们谁都没有主动开口道破那个可怕的猜测,但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听对方说出,他们就同时想到了对方的未尽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