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女南下的影响暂时还没有看到,但流民四散的後果,正清晰呈现在衆人眼前。
官道夯实的黄土地面上狼藉遍布丶尘土飞扬,道路两旁饥民们七歪八倒,像一条条水田里捞出来放在太阳下面晒得枯干的泥鳅,黝黑消瘦,偶尔有气无力地动弹一两下,散发着血腥丶泥土丶汗水与腐臭交织的气息。
每逢车马经过,这些看上去只剩最後一口气的饥民们都会擡起头,用一种堪称灼热的目光望着,仿佛这时只要能从车中掉出一袋粮食丶一只鸡鸭,甚至是一个大活人,都会立刻被他们扑上去啃得干干净净。
穆嫔吓得缩在车角,不敢揭开车帘;裴令之尚且沉浸在悲哀的馀韵之中,又见过类似的景象,倦然倚靠在马车中,无悲无喜;就连景昭自己,看见车外那些饥民,也不由得心底生寒,只能默默掩住车帘,示意苏惠与积素加快车速,不能停车。
南方四郡生乱,带来的影响方方面面无所不在,途经的城池粮价直线上涨,然而能买到粮食已经是好事,越往东走,粮食便越是稀缺。
衆人二次制定好的计划不得不再次更改,在这种极度缺粮的境地下,苏惠将马车外壁所有看上去华贵的装饰全都撤下,并坚决反对进入任何稍偏僻些的村庄投宿。
穆嫔当时问道:“是担心那些村民会劫掠我们拿去换粮?”
景昭否定道:“越是缺粮,钱就越不值钱,你腕间那玉镯放在北方可以买一座宅院,放在这里还不如一袋糙米值钱。”
她揉一揉穆嫔乌黑的发顶,难得肃穆道:“我怕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粮食。”
一句话说出口,穆嫔立刻吓得没声了。
刚进宜城郡时,苏惠提前听闻风声,买了几袋生稻谷及大包肉干果脯放在後面那辆车上,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无疑非常正确。
虽然每逢县城,衆人总要进去找客栈沐浴更衣,补充些食物,但天气太热,马车里又没有存放冰块的条件,最多也只能携带一日的食物,连续几日赶不到下一座城里,就只能抱着干硬的麦饼猛啃。
如此赶路数日,景昭和裴令之清减许多,穆嫔原本尖俏的下颌更加楚楚可怜丶风韵娇怯,已经撑不起东宫储妃的款款端庄,苏惠的圆脸也不再富态,活像家中破産後不得不亲自下田的前富商。
若说风餐露宿吃不好还能忍受,衆人精神上遭受的摧残则已经逼近底线。
一日傍晚,马车来到郊外一处庙宇前想要投宿,叩开门才发现僧人们不知去向,许多饥民占据庙宇,空气中飘散着奇异的香味,香到几乎令人作呕。
苏惠当即脸色一变抽刀出鞘,持刀往马车的方向倒退过去,车中揭开帘子向外张望的穆嫔和景昭却没这麽快的反应速度,只为这香气皱起眉,心里说不出的烦恶。
正在这时,庙门口站着的几名饥民看见苏惠体格壮实丶手握利刃,不自觉地向後退去。
不退还好,这一退之间,他们身□□院正中间架起的那口大锅便被让了出来,刹那间一览无馀,无遮无拦的古怪香气从锅里飘出来,锅边软软垂着一只泛白的手。
穆嫔抱头大吐,胃里翻滚不休,但因为吃不下干硬的麦饼,干呕半晌,什麽都没吐出来。
景昭原本也好不到哪里去,见穆嫔狼狈不堪,反而缓和不少,忍住笑给她拍抚脊背,倒了杯茶给穆嫔。
穆嫔眼泪汪汪地漱完口,用手帕掩住脸,羞愧道:“我太没用了……”
景昭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摸只皮毛柔顺乌亮的小动物,怜爱道:“这又有什麽要紧?”
她对穆嫔有时格外怜惜,往日在京中,落在旁人眼里,隐隐便坐实了储嫔极为得宠的事实,一度导致景昭外出时偶遇的除了俊俏少年,又多出了娇柔少女。
从这个方面来说,穆嫔对谈照微的敌意并不完全算是空xue来风。因为谈照微也极为不喜这位传闻中受太女宠爱的东宫储嫔,二人算是有来有往,互不相让。
景昭漫无边际地想着,拍拍穆嫔肩背,示意她再喝些茶水。
大部分时候,她其实很乐于包容穆嫔的失误,这不只是因为穆嫔全心全意依赖她丶侍奉她,还因为穆嫔从来不会犯下无法收场的大错,景昭却可以借此分散情绪。
人就是这麽奇怪。
在逆境中,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时,如果身边还有一个更加柔弱丶更需保护的对象,往往就会情不自禁地撑住一口气。
她是这样。
母亲是这样。
父亲还是这样。
母亲为了她不肯死。
父亲为了她不能死。
当年僞朝皇宫中,生死只差一线,为了母亲能撑住那口气,年幼的景昭无论遭受多少羞辱,还是不敢死。
保护的欲望,往往会催生出更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