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总不能坐在地上。
景昭只好假装没听见,恭恭敬敬侍立在一边,随着皇帝一同远眺灰白天际线上起伏的山峦远景。
不知看了多久,皇帝蓦然打破沉默:“沉不住气了?”
景昭哽了一下,道:“父皇明鉴,臣以为拖得太久反而不妙。”
她顿了顿,继续道:“臣忧心再拖延下去,朝中人人自危,疑心易生暗鬼。纵然原本没有什麽心思的人,也会心思浮动,彼此攻讦——现在动手的话,能将绝大部分叛逆连根拔起,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一声轻哂。
皇帝淡淡道:“还不错,知道见好就收。”
景昭愕然:“您……”
“朕说过,这一次谋划本来就是为了给你练手。”皇帝道,“最好的时机其实在半个月前,广德侯世女入东宫劝谏,失言冒犯储君。林靖之下令责打她,又入宫请罪,在那个时候中止,可谓一箭三雕。不过现在也不晚——最差的时机,则在年後,到那个时候,局势会变得难以控制。”
他缓声道:“你要记住一点,令行禁止丶传檄而定的情况,只存在于想象中。一道圣旨丶一条法令,从开始到终结,期间需要时间。”
景昭皱眉,认真反思片刻,道:“是臣自大了。”
“现在不晚。”皇帝道,“可死可不死的人多死了几个而已,正好重新洗牌,下一局干干净净地开始。”
景昭道:“是臣心急,急于求成。”
“这不是坏事。”皇帝道,“天底下没有人生来就什麽都会,贞皇帝丶桓太子在你这个年纪,都还只是差强人意;荆狄慕容氏那等依仗武力横行的蛮夷之辈,更丝毫不通文治。两厢比较,你已经很堪入眼了。”
说实话,景昭并没有感到安慰。
荆狄慕容氏横暴北方,景昭心中衔恨已久。至于她的外祖父和舅舅,虽然有母亲这一层亲缘连接,但他们早早过世,景昭对他们没什麽记忆,自然没有感情,也并不是很想被拿来与亡国的君主与太子作比。
她敏锐捕捉到的是另外一点。
很多年之前,在僞朝皇宫寂寂深夜里,满头是血的景昭躺在母亲沾染血气的怀抱里,神志昏沉间,耳畔隐隐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恸哭。
“恨不早杀之!”她听见母亲衔恨的哭喊,“慕容氏奴儿,恨不早杀之!”
‘奴儿’是个再轻蔑不过的称呼,对于养尊处优丶教养极佳的长乐公主来说,恐怕天底下最恶毒的訾骂,也不过如此了。
母亲的怒骂哭喊渐渐随着眩晕和昏沉远去了,但在景昭意识深处却留下了一个模糊的疑影。
——恨不早杀之。
难道,母亲曾经有诛杀慕容诩的机会吗?
皇帝静默地坐在椅子里,渐渐化作一幅秀美灰白的剪影,仿佛随时可能随风而去,融入天边山峦灰白的远景。
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方才随口拿来作比的话语里,藏着某些奇异的关窍。
景昭犹豫了一下,然後很快想通了。
——反正父皇又不舍得责罚她。
她鼓起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联想起曾经隐约听过的传闻,道:“父皇为什麽这麽说?”
“嗯?”
景昭道:“我是说,父皇曾经见过年轻时的慕容诩吗?”
刹那间似乎一切都化作静寂与缄默,唯有吹过栏杆的风低声呜咽着远去。景昭一口气提到了心尖,准备迎接父亲的不悦。
出乎意料,她听到皇帝平淡的回答,就像说起今天的天气一样自然。
“是啊。”皇帝轻描淡写地道,“差点就杀了他。”
。
景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明德殿的。
确定圣旨发到文华阁的那一刻,她倒头就睡,裴令之进来看见床上的人裹得像个蚕蛹,吓得上去摸景昭还有没有鼻息。
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裴令之隐约意识到景昭情绪似乎有点奇怪,但他无法探问。因为第二天景昭生龙活虎地起来,看见枕边的裴令之,第一句话就是:“你怎麽不去修书?”
裴令之:???
他莫名其妙地乘车离开东宫,在请假月馀後继续回到时雍阁修书。打眼一看人手齐备,只少了两个人。
都不是陌生人,一个是着作郎卓明琅,他与卓业稷同样出身汲郡卓氏嫡系,不是同一房。在卓业稷宣告失踪期间,卓氏二房丶三房人心浮动,私下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没过多久三房老太爷病故,正巧是卓明琅的嫡亲祖父,他上书自请丁忧去职,文华阁丞相们很爽快地批了。
另一个是郑明夷。
隐有一种怪异的情绪从裴令之心头闪过,但还没等他细细揣摩,积素神出鬼没地冒出来,伏在他耳边禀告:“殿下,郑学士刚才被太女殿下召走了。”
。
郑明夷拜下去。
宫人引他入座。
望着面前的棋盘和不远处的皇太女,郑明夷眉梢轻扬,微笑道:“殿下怎麽这个时候召微臣来下棋?”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