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母女依旧无法逆转形势,慕容诩却也不能如同过去那般发作,反倒要稍稍留出一点馀地。
——因为他知道景昭是真的敢死。
活着比较困难,死却非常容易。
景昭一死,就等同于要了长乐公主的性命,届时这母女二人破釜沉舟,慕容诩反而深觉棘手。
他并不想让长乐公主去死。
所以他必须让景昭活着。
柔仪殿这边形势有些偏转,慕容诩心情本就不好,新生的六皇子又险些被生母掐死,不得不交由乳母养育,非但病弱,而且日夜啼哭不休。
慕容诩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于是只好分出更多心思,用在这个随时会夭亡的新生婴儿身上。
故而,柔仪殿这边,竟然短暂迎来了一段格外平静的时日。
不用整日担忧头顶悬着的钢刀落下,不用出去面对各宫後妃,每天只需要安静养病,还能和母亲躺在一处,隔着中间那面影影绰绰的屏风随时说话。
简直再好不过了。
有时候母亲稍微好些,可以下床走动,绕过屏风来看她。就会握住景昭幼弱的小手,用一种饱含心疼爱怜的目光长久凝望她,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就像日光,热烈恒长。
恍惚间,景昭感觉到额头上有什麽东西轻轻软软拂过。
那触感非常轻缓,如同过去病中母亲握着帕子,满怀爱怜,为她拭汗。
景昭笑了起来。
她高高兴兴地喊:“母亲!”
声音清而脆,响而亮。
就像年幼的小小女童。
眼前始终萦绕着的那片血色与黑暗交织的色泽,忽然变淡了。
仿佛有人向一池墨汁里加了很多水,于是那些原本的墨色,尽数淡去。
景昭眼前也是如此。
而且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到最後只剩下朦胧的色泽,雾气般萦绕在眼前。
一个年轻窈窕的身影,从雾气深处款款而来。
景昭看见了一双顾盼含情的美丽眼眸。
年轻的长乐公主立在不远处,眉眼微弯,柔声轻唤:“昭昭。”
景昭感觉自己好像在流泪,又好像没有,她着急地伸出手,却始终差一点碰不到:“母亲!”
长乐公主不进反退,仍然立在朦胧的雾气里,对着女儿温柔的笑:“快回去吧,昭昭。”
“您不是来带我走的吗?”
“你还那样小。”长乐公主说,“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呢。”
不知为什麽,景昭忽然非常伤心,她眼睫一眨,泪水珠串般滚落下来,哽咽出声:“可是,可是您走了,父亲也不要我,我不就只剩一个人了吗?”
“怎麽会呢?”长乐公主柔声道,“昭昭,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我们只是先到尽头等你。终有一日,我们会再度相见,但不是现在。”
景昭擡起泪眼,哽咽道:“可我非常想念您。”
“离别最易销魂。”长乐公主道,“与其怀念,不如怜取眼前人啊。你会有自己的骨血,自己的心爱之人,我们会永远在道路尽头等你,你尽可以慢慢体会世上无限风光。”
她偏过头,微微笑了。
那一笑更胜三春,看不出半点景昭记忆里油尽灯枯的影子。
隔着雾气,长乐公主张开手臂,似是在虚空里轻轻拥抱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
“我爱你。”她的笑容始终真挚而平和,此刻蓦然生出一点骄傲,“昭昭,我的孩子,母亲爱你。”
“回去吧,你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你有未尽的治世功业,要写光耀史册的天下文章,怎麽甘心就这样和我们离开呢。”
景昭怔住。
她鼻尖一酸,泪水潸然落下。
不止是因为哀伤,还有难以言喻的愧疚。
甘心吗?
不甘心。
她做了十一年皇太女,登基为帝是父亲为她规划出的一条堂皇大道,也是她心甘情愿走的路。
不止是为了求活。
也不止是为了什麽江山丶什麽姓氏丶什麽天下丶什麽责任。
从本心而言,她仍然很想做皇帝。
那是凌驾于九天之上的权势,就像高悬天际的太阳,世人本能便会为之趋附追逐,没有任何人会不拜倒在日光之下。
那是至高无上,是九五之尊,是翻云覆雨的那只手,是江山社稷棋局上唯一有资格执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