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东方礼一甩袖袍,“借此机会看看,还有谁对朕的大都督心怀不敬。”
韶容最终没有去城西裁衣,而是悄然来到了太傅府。这里,还埋着他年少时与东方篆一同埋下的梨花白。他轻车熟路地翻过院墙,落地时却先朝着箫太傅曾经的卧房方向重重叩首。
“学生不孝。”
韶容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声音哽咽。当年太傅临终前明令禁止他再踏入太傅府一步,今日此举,已是破了师命。
他一步一叩首,青衣下摆渐渐沾满尘土。直到行至那株被砍去的白梅树旧址前,才停下脚步。骄阳照耀,清晰可见当年树根的轮廓。韶容取出随身匕首,小心翼翼地挖开松软的泥土,很快便触到了冰凉的酒坛。
抱着那坛陈年梨花白,韶容却不想回府。此刻回去,必会碰到去寻他的东方礼。而太傅府,这个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得踏入的禁地,反倒成了最清净的所在。
“老师果然还是疼我的。”韶容苦笑着喃喃自语。即便阴阳两隔,太傅仍在冥冥之中庇护着这个从小养大的孩子。
云亭依旧,只是石桌上积了厚厚的灰尘。韶容以内力震开尘土,在一旁落座,指尖轻抚过当年与东方篆几人围炉煮茶时留下的刻痕。他拍开酒坛泥封,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老师。”他斟满一杯,却不知从何说起。
“学生看见那句‘心悦君兮君不知’了。”酒液入喉,灼热的触感从喉间蔓延至心口,“学生辜负太傅当年教诲,终究还是……”
韶容忽然顿住,自嘲地摇了摇头。
断袖?
不,这个词太过轻浮。他并非钟情于男子,亦非倾心于女子。这世间千千万万人,他独独只对东方礼动了心。
“当年围炉煮茶时,老师便最爱考校我们诗词。”韶容又斟了一杯,“学生那时玩笑,说‘待尝到陆放翁那般肝肠寸断的滋味,太傅再夸不迟’……”
话音戛然而止。
韶容忽然想起那个总是含笑坐在太傅身侧的温润身影——东方篆。
太学四人中,许易歌整日没个正形,东方礼别扭的像个刺猬。唯有太子东方篆,与他一般聪慧过人,却又比他更懂得藏锋守拙。他们曾在这云亭中对弈到天明,也曾为一句诗文的释义争得面红耳赤。
“殿下。”韶容不自觉地唤出声来。
如今想来,或许太子怕是早就看出了他与东方礼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夏季热风拂面,韶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当年那个强说愁的少年,如今早已尝遍世间苦楚,而能懂他的人,却一个个离他而去。
“老师总说学生太过执拗。”韶容将杯中酒缓缓倾洒在地上,“可学生就是放不下。”
空酒壶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韶容伏在冰凉的云亭石桌上:“这六年,学生的情意并非没有回应。只是……”他声音渐低,“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酒意上头,韶容恍惚间又看见十六岁的东方礼,那个会在太学课後偷偷塞给他枣糕的少年。
“学生错过了十六岁的三殿下,如今不想再错过二十二岁的帝王了。可是……”声音突然哽咽,“学生不知道……”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骨子里的傲气,与生俱来的倔强,让他无法像寻常人那般直白地索要一句情话。可心底又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想要听东方礼亲口说出那句话。
“老师……”韶容醉眼朦胧地从臂弯中擡头,“学生七岁蒙您收养,八岁开蒙,十岁便能倒背《长恨歌》,可是……学生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该如何放下骄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告诉那个人。我需要你亲口说爱我,不是因为我不信,而是因为我太害怕失去。
韶容似乎听见太傅的叹息,看见东方篆无奈的笑容。而他们都曾说过同样的话。
阿容,你太要强了。
“老师……”他伸手想要触碰那个幻影,却只摸到了夏末灼热的空气。
“罢了。”韶容苦笑着摇头,青丝散落在肩头,“罢了……”
他撑着石桌踉跄起身,酒意混着心绪翻涌:“明日我便……”
话音未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突然袭来。韶容猛地弯下腰,死死抓住石桌边缘,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滑,直到踉跄跪坐在地上。
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头,韶容下意识擡手掩唇。待摊开掌心时,一抹刺目的猩红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扎眼。
“这是……”他怔怔地望着掌心血迹,忽然想起闻人舟前日的欲言又止,想起这些日子精神上莫名的疲惫与身体上的低热。
韶容下意识攥紧手心,却在下一刻被更大的咳意席卷。鲜血不受控制的溢出嘴角,又从指缝间渗出。
在昏过去的最後一刻,韶容想的却是:可惜了,方才刚喝下的好酒,此刻全都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