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中考当天,整个初三的三十个孩子有幸去了一次县城。他们排着队,跟着带队老师,沿着马路从车站往考点学校走。
半大孩子也是孩子,又是在小地方长大,有些人甚至从来没见过城里的样子,一个个都憬得不行,东瞧瞧西看看。
孟佰自然也不能免俗。
“哎,小佰!”季平生叫了他一声,指着一个方向说,“你以後是不是要在那里上学了?”
孟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顿然怔住了。
那分明就是书里写的学校该有的样子,干净的校园,宽阔的操场,还有三层高的教学楼。
孟佰愣在那里,站得比路边的松柏还直,随即一阵失落感袭上心头——这麽好的学校,得要多少学费啊。
他心里难受起来,以至于季平生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等回过神来,已经被对方拽着去追大部队了。
中考考了两天半,考完就放假了。没有什麽所谓的毕业典礼丶散夥饭,毕竟都是一个镇上的,除了几个将来到城里打工的,剩下的还能经常见到。
少年像初长成的骏马,一朝解开缰绳,便疯了似的满处撒欢。
季平生是孩子王,考完试一回到孟庄村,就拉上孟佰,领着半个村的小屁孩溜出去玩了,在那片开满花的空地上。
那是孟庄村的夏天留给孟佰的最深印象,满地开得正盛的野花,蓝色的小小一朵,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中考跟季平生没多大关系,但是却耗了孟佰浑身力气,他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午,却被硬薅了出来,没玩多久就疲倦地在地上躺下了,反正长满了花草,软软的,也不硌人。
孟佰左手搭在脸上,挡着刺眼的太阳光,却突然发现了什麽,坐起身叫了季平生一声。
此刻那人正在教几个小孩爬树,听到喊声本能应了一句,立马偏过头来。
少年站在满眼绿荫的杨树下,满头都是汗,粗布白衬衫上抹的一道一道灰土,浑身上下散发着的都是桀骜不驯的少年意气,唯独一双星眼,亮着纯粹的光,太亮了,刺得孟佰心尖一颤。
“哎,怎麽啦?”季平生笑着,被风扑了个满怀。
孟佰呼吸一滞,木头人似地,朝他僵硬招手:“……你过来。”
季平生立马搪塞掉几个小孩儿,朝他走过来。
孟佰拍拍草地:“躺下看天。”
他说着又躺下来了。
“天有什麽好看的?”季平生咕哝着,也还是在他旁边躺下了。
“你不觉得——”孟佰有些出神,“换个角度看的感觉,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吗?”
“好像是有点。”季平生说,孟佰笑笑不接话,听出来他这又是在应和自己。
不知道怎麽养的习惯,跟其他人说话都是一副“我最大”的样子,跟他就跟个顺毛小狗似的。
“诶对了,”季平生突然来了精神,“你知不知道郭凡去跟孟晓玉表白了!”
“表白了?怎麽表的?”孟佰眯着眼,顺着他的话问。
“那我哪儿知道,他都不让我跟着。”季平生撇撇嘴,“我猜……也就是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吧。”
“喜欢……”孟佰小声念叨着这个词,悄麽声酝酿半天,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季平生,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季平生被问得愣了愣,“我应该没有吧……长这麽大女孩的手都没牵过,跟我走的最近的也就是你了,你要是个女孩,估计咱俩都定娃娃亲了……可惜俩男的不能在一块。”
“可以的。”
孟佰不自觉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当即慌了阵脚。
季平生刚才一番话本没什麽问题,但是他接了这三个字後问题就大了。
他真希望来阵风,趁这句话落在季平生耳朵里之前把它吹散。只可惜现在一丝风也没有,树叶树枝都安静得很,连小孩子们的玩闹声都淡去了。
“你说什麽?”
“我开玩笑。”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为了掩饰尴尬,孟佰咳嗽了一声,饶是神经大条如季平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孟佰双手有些颤抖,晃了一下子才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子,“我太累了,先回去睡会儿,明天再来找你玩。”
“哦……好。”季平生愣愣地应下了。
他像是还没有回过味来,方才孟佰那下意识说的三个字,究竟是什麽意思。
但是下一次见面,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就像小时候偶尔闹过的不愉快,睡一觉醒来就烟消云散了。
七月初,孟佰的录取通知书被送到了学校。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全村,一条巷子里的叔叔婶婶看见他都要夸上几句,六伯伯也兑现承诺请他吃了好几块冰棍儿。
所有人都替孟佰感到开心,除了他自己。
父母都没开口,脸上也始终是盈着笑的,但他心里门儿清。
前两年老爹打工摔了腿,现在走路都一跛一跛的费劲,更别提挣钱了,妈妈一个人既要张罗一家人吃穿过活,还要照顾那一亩三分地,眼下全家都靠着孟仟当老师的那点工资。
家里虽没有穷得揭不开锅,但也确实没有多馀的钱供他上高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