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埋怨父亲让孟佰出去读大学,也不埋怨母亲打他骂他,甚至不埋怨他们给他安排婚事,自始至终,他怨的只有这件事,怨的只有那扇锁住他的门。
“差不多了,站这儿哭哭啼啼的外面有人路过听了再笑话咱,”季仁军拉着蒋秀丽往屋里走,“先进屋。”
季平生回头看了孟佰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不知道心里在想什麽。
“我们也进去吧。”他说。
孟佰点了点头,被他拉着走进屋。
堂屋里,蒋秀丽坐在椅子上,手肘压着桌面,撑着额头,另一只手还在抹眼泪,旁边放了杯水,是季仁军刚倒好的。
他们挨着坐在两人对面,说是要进屋来说话,但一片寂静中,谁都没出声。
过了片晌,还是季仁军先开了口:“这两个多月,上哪儿去了?”
“省城。”季平生说,“在小佰上班那家药厂当了一个多月的搬运工。”
“嗯。”季仁军点了下头,隐隐透露出半分认可,又问,“杨家那闺女呢?”
“不知道。”季平生直截了当,耸了下肩,“我们到县里就分开了,她可能在县里哪个地方打工吧,有没有去别的地方我也不清楚。”
“她一个没出过门的姑娘家你带出去就不管了?要是出事了怎麽办?”季仁军拍了下桌子。
“我们俩是各取所需商量好一块走的,不是我带她走的,”季平生一字一顿地纠正,“她家里都没一个人管她,我什麽身份有资格管人家?还有,你别用你迂腐的思想觉得女孩家都弱不禁风,村口那墙上写的妇女能顶半边天这麽多年你一眼没看进去吗?”
季仁军被他怼得哑口无言,刚要发作,不知想起什麽,又憋了回去。
孟佰悄悄戳了下季平生,提醒他语气别太冲。
“那你跟她结婚证都办下来了,你打算咋办?”季仁军又问。
“谁告诉你那是真的了?”季平生蓦地笑了一下,“县里找人做的,八十块钱两本,一百块钱三本——你猜第三本做得是谁和谁的?”
季仁军登时像吞了一口苍蝇,脸色都变了,狠狠瞪他一眼:“你手笔不小。”
季平生仿佛打赢了一仗,嘿嘿干笑两声,没搭话。
蒋秀丽进屋後就没再说一句话,昏昏默默听他们父子有来有回打完一场,泪也干了,她站起身往外走:“我去做晚饭。”
季平生霎时收了笑脸,一愣神,循声看过去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门外昏晦的夜色里。
季仁军掏出口袋里的烟盒,从中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着,将剩下半盒往桌上随手一丢。
孟佰福至心灵,察觉出来什麽,也站了起来,对季平生道:“我先去你屋里待一会儿。”
季平生比他後知後觉,应了一声,看着他熟门熟路地进了自己的房间,顺手关上门。
季仁军哼笑一声:“你到现在还是不如他会看眼色,怪不得人家能考上大学呢。”
“会不会看眼色是啥很重要的事麽?不会看能死?小佰能考上大学是他聪明又努力,你少往无关紧要的事上扯。”季平生不以为然地反驳,“再说了,我俩有一个会看眼色不就行了?”
季仁军抄起桌子上的烟盒朝他砸过去。
门一关上外面的声音就模糊了,孟佰站在季平生的房间里,只觉得熟悉中掺着陌生,柜子丶桌子和床几个大件都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连位置都没变,但他看着仍感觉哪哪儿都不一样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观察着屋里的每个角落。
桌子靠墙摆着,从前上面经常摊着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後来变成了记账用的本子丶水杯和总是脏兮兮的白色棉麻手套,现在在後来的基础上,又多了一张报纸——报纸?
孟佰起身走过去,拿起那报纸看,是最常见的日报,日期是三个月前,第一篇文章里,有几个字标了拼音。他心下疑惑,季平生什麽时候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之前不是说看见文字就头晕的吗?
放下报纸一扭头,孟佰忽然发现床底下放着个大纸箱子——从前也有的,里面装的都是季平生小时候的“宝贝”。
很久很久之前,他专门给自己展示过。
孟佰心血来潮,倏然想拿出来看看,于是在床边蹲下身,手伸进床底抓住箱子边沿,使劲一拉,他才发觉这箱子重量竟还不轻,摩擦起一阵灰尘。
孟佰咳嗽几声,擡手手扑罗开鼻息间的浮尘。
纸箱受了潮,摸着软趴趴的,他掀开上面的摇盖,顿时一愣,映入眼帘的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宝贝”,而是满满一箱书本报纸。
孟佰微微睁大眼,这些绝对不是季平生上学时留的,那人初中时候的书早就当废品卖掉了,还是他帮着卖的。他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纸,左上角日期写的是去年十一月,和桌上那份是同一家。
他将报纸展开,铺在地上,一页一页地看,每一页的每一篇文章,都有铅笔标注的痕迹,那字迹工工整整,他今天签合同时才刚刚见过。
“你干嘛呢?”
季平生不知什麽时候走进来了,看着蹲在地上的孟佰,一脸奇怪。
孟佰擡头,跟他对视,嘴唇动了动,话没说出来。
季平生偏转目光,看到旁边打开的纸箱子,好像明白过来,笑了一声倾身坐在床上。
“是不是觉得我开始学习特别惊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