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凤均哑然。
他自恃有几分才貌,又出身医香世家,在男女之事上未免信心十足。可是扪心自问,祁无忧从未对他青睐。就算是十年前尚且懵懂的纪泽芝,不也一样果断地将他拒之门外。
今日祁无忧如此动怒,又是拿他从前的旧事做文章,纪凤均顺理成章认定起因是女人家争风吃醋,再想不到别的可能。
“……下官不明白。”
“你不明白?”祁无忧声色俱厉:“我只问你,偷偷为惠妃遮掩这样吃里扒外的事可是你做的?”
就如夏鹤所说,纪凤均和纪泽芝的旧情是他们的私事,她犯不着上心。但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近臣三心二意。
纪凤均有口难张,万万没想到,祁无忧是为着惠妃遇喜才向他发难的。
祁无忧立在凤座前,不无讽刺:“是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你怀恨在心,还是没有赏你春风一度,所以收服不了你?”
闻言,纪凤均跪在下面,缄默了许久。
片刻後,他才说:“妇人手少阴脉左疾男,右疾女*,”他暗示道:“惠妃娘娘是左脉搏动得更明显。”
祁无忧呼吸猝然一窒,只听到皇帝终于要有男嗣了。
她才刚刚救了惠妃,老天爷就赏了她一巴掌,仿佛是替贵妃打的,恨她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纪凤均也给了她教训。小小的医官尚且因为许惠妃可能怀上男嗣,就盘算着左右逢源,见风使舵,更不必说那些各怀鬼胎的大臣。
“好啊。阁下要另攀高枝,我这里当然要给你断得干干净净,才能让你走得无牵无挂!”祁无忧僵硬地喊来一衆宫官,“来人。”
漱冰和几个孔武有力的宫女的身影立即在纱帷上显现出来。
“纪凤均不修医术,漏诊误治,致使本宫烧伤溃烂,无颜见人,着太医院即刻革职。”
“永不叙用。”
纪凤均坦白从宽,却未能换得上位者网开一面。他毫不犹豫,忙不叠求饶。
“殿下!”他喊道:“下官方才顾念往日情分,没有说出来——纪泽芝跟您一样天性单纯,但是也容易遭人利用。下官不知她是被驸马威逼利诱,还是用花言巧语哄骗。总之,他二人有心勾结,狼狈为奸,使殿下怀上夏氏血脉便易如反掌!殿下,驸马举荐纪氏,可谓居心叵测,您万万不能轻信他们!”
祁无忧胸中早已翻江倒海,犹如怒龙来回嘶吼。但她一言不发,依旧听得认真。
纪凤均湛蓝的官袍被双膝碾乱了形状,他早已穷途末路,却凛然跪着,不肯退让。绝望之际,一贯奴颜媚骨的谗臣反而不露一丝谄媚,意外地令人刮目相看。
“下官就是心思再多,也不敢痴心妄想和殿下开花结果!下官只是作为一个男人,情不自禁,倾慕着殿下。”
“我唯一的私心,就是能在殿下身边侍奉分忧之馀,浅解相思。除此之外,绝无他想!请殿下明鉴!”
纪凤均口口声声说他和夏鹤不同,绝没有成为她孩子父亲的野心。情真意切,甚至敢用上一个“我”字,向她袒露心声。可他每个字丶每句意思都令祁无忧气血上涌。
“还不快给我堵上他的嘴!”
她大喝着,毫不留情地命左右将纪凤均拖了下去,恨不能给他灌下哑药。
可是她也知道,世上有龌龊心思的男人千千万,心口不一的男人更是数不胜数。纪凤均只是恰好敢说出口。她能毒哑他们的喉咙,然後自欺欺人,却屠不了他们的心。
祁无忧人前威风,一句话就毁坏了一个人多年钻营的一切,回到房中却靠在榻上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夏鹤听到她动用雷霆手段,见到本尊却是这幅情态,不禁失笑。
“错的是他,你哭什麽?”
祁无忧本就存着昨日的委屈,这会儿更因为被人欺骗心里难受。她抓着绒毯,看见夏鹤过来,泪珠落得愈发连绵。
纪凤均不忠于她,却又明白她。理智告诉她,她不能怀上夏鹤的孩子。所以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医官,她不放心。在这件事上,纪凤均也确实一直尽心竭力,给出许多可行的法子,才让她没有後顾之忧。
但他又并非完全明白。
她确确实实需要一个继承人,否则这江山便坐不稳。
真是可恨,可恨。
这话唯独不能对夏鹤吐露半分,祁无忧藏起自己的心思,只道:“我生气自己怎麽挑中了纪凤均这个狗东西。”
“宫廷中盘根错节,你想从中挑选心腹,本就不易。再说,用人不疑丶疑人不用的曹操不是一样被张绣暗算过,你总不能苛求自己从不犯一点错。”他擡起指腹抹掉她颊边的水珠,“这次没有丝毫的损失,就及时认清了一个人,该开心才是。”
“少跟我掉书袋。”
祁无忧抽噎着,心里熨帖了不少。
夏鹤却收回了手,起身走了。
“那让你的经筵官给你讲吧。”
祁无忧巴巴地说:“他又不在。我现在只有你。”
夏鹤被她理所应当的态度气得眼底发黑。
但祁无忧最後那句话又可怜兮兮的,仿佛天下之大,她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