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官非诏不得进京,夏鹤就这样跟朝廷你来我往。京官们对夏在渊的印象是一个奸猾狂狷丶野心勃勃,深不可测的武臣。他的青云直上意味着祁无忧对他毫无凭据的信任,甚至放任。
怀疑祁无忧养虎为患的官员不在少数,更有甚者,还会质疑她到底有没有御下的本事。
他们想不明白,祁无忧怎麽会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外臣如此信任。
但南华殿的属官都知道,万岁那日看了苍溪知府的上奏,气得摔了本子,一晌午都没吃下东西。
祁无忧翻着眼前不能再熟悉的字迹,的确气得七窍生烟,再无君王气度。
是,她根本就不想修什麽陵寝。可是怎麽,全天下就他夏鹤一个人懂她,她的亲信丶近臣都是吃白饭的?
她就非他不可?
祁无忧恨夏鹤这种近乎炫耀的姿态,遂大笔一挥:苍溪知府目无君上,罪无可恕。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既然你夏在渊那麽爱民如子,就先罚你三年俸禄。
夏鹤又送来一道折子,上面就四个字:谢主隆恩。
祁无忧这一罚,京中的官员虽感到隔靴搔痒,但见到她还不算昏庸聋聩,将夏鹤骂了个痛快,也都见好就收了。毕竟罚钱事小,丢脸事大。
但夏鹤这俸禄连一半都还没罚完,宥州就又生了事端。连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京官们都无言以对:又是苍溪,又是夏在渊。
更别说祁无忧的阁臣,简直叫苦不叠。
却说夏鹤治下的准则之一就是禁欲。他升任一府之君後,渐渐不许士兵和官员狎妓,直至近日严令禁止。许多人因此找他的麻烦,甚至还包括失去生计的妓女。在其他同僚眼里看来,他兴建女兵是向君王示好献媚,废止营妓就是不知所谓了。他们就没听过一方将领连这个都要管的,简直是不务正业,上不了台面。
御史台参夏鹤勾结蔡吉,掏空了宥州府的官本。後来不拘是地方官还是六部官员,都有弹劾他的。
偏偏夏鹤所作所为,又都是祁无忧从前跟他共剪西烛时畅谈的抱负。他现在替她“以身试法”,看看会引发朝野多大的抵触,她无论如何都也不应该再忍心惩罚他。
祁无忧克制着怒气,终于在成堆的弹劾夏鹤的折子中间翻出来一本与衆不同的文章。
这篇文章谈的是养廉银的後患,其高识远见令祁无忧心悦诚服。她看了开头,就忍不住翻看落款:王怀。
这时,祁无忧脑中浮现出一抹朦胧的身影。
是琼林宴上对她敬谢不敏的探花郎,一个孤高卓绝,清逸出尘的青年。一晃,好像有七八年没见过了。
当年,祁无忧就听说此人风骨峭峻,不屑阿谀保身。连吏部尚书榜下捉婿,都被他严词推拒。可想而知,此人在官场上只有一再左迁的命运,早早地就沦落到了给夏鹤画像的地步。
阔别多年,王怀的境遇似乎更不如当年。当然,人也世故了许多,不见当年傲骨,连偷偷给她塞本子这样谄媚的事情都好意思做出来了。
公孙蟾在祁无忧身侧伏案写着批红,替她应付那些针对夏鹤的弹奏。她随口问道:
“天子门生,怎麽沦落到这个田地?”
“陛下是指?”
“你胆子大了,跟我装傻?”祁无忧噙笑,“王怀的文章,难道不是你偷偷塞进来的?”
王怀如今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御史,别说面见天颜,就是给祁无忧上折子的资格都没有。他这一篇文章能摆到御案上,不知走了多少门道。
“臣这也是爱才,有什麽好文章,好人才,不能独赏,得进奉陛下啊。”公孙不急着下跪请罪,坦然一笑:“荀子有云:下臣事君以货,中臣事君以身,上臣事君以人。臣这也是力争上游。”
说着,他搁下笔,给祁无忧讲起了故事,令她听得津津有味:
这王怀的执拗傲慢在朝中是出了名的。他俸银微薄,又不肯收钱替人写参本,而官场上下处处都要打点,根本就是入不敷出,只能在市井接些代笔的活,什麽书信丶门联,有什麽写什麽。都是几文钱几文钱的“生意”,不知写到猴年马月不说,一日教御史台的同侪看到了,他还要说明,自己绝没有用官家的笔墨纸砚。别人贪墨,他一滴墨都不肯贪,一清如水,所以得了个绰号,叫清水相公。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这样的绰号当然是讥讽他的。
说到最後,公孙不禁长叹:当年王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他公孙蟾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落第书生,十年寒窗,一贫如洗。如今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祁无忧听完,把王怀的本子随手一放,又看起了别的,“你倒是扬眉吐气了。”
公孙蟾道:“那是臣跟对了人。”
这个“跟”字巧妙,就像有情郎放下一切追随他的佳人,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