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夫更不解了:“那你为什麽要送我回去?”
崔万沙说:“我们可以一起多待一会儿。”
这话说完,两人间有几秒钟沉默。
“我觉得没必要。”舍夫试图解释,“你和我一起搭悬浮车回我家,然後你再自己搭悬浮车回营区,除了浪费能源之外意义不大。”
“意义很大。”崔万沙认真地说,“你回家之後,直到明天早上,我们会有十二个小时见不到面。从营区到你家,悬浮车可以行驶十七分钟;我和你一起坐悬浮车,到你回家,就可以多和你相处十七分钟,这对于不得不和你分开十二小时的我来说意义重大。”
舍夫的嘴唇张开又合上,最终叹了口气:“好吧。你身上有钱吗?”
崔万沙一分钱都没有,也不会坐车,最後还是舍夫帮他买的往返车票。崔万沙在他身後凝望他的背影,就像多年後摄影师对着太阳展开老胶片,凝望胶片里没有色彩的人。
送完舍夫回家,崔万沙去往第一招待所。
门被敲了三下,门里的医生放下手中的笔,擡起头来:“请进。”
于是门被推开,露出崔万沙的身影。
“噢,是你。”医生认出了他,“进来说。我记得你,你指使一个哨兵抢走了我的笔。”
门“咔嚓”一声落锁,崔万沙转过身来。
整个房间的内墙在门落锁的短短时间里蔓延成质感与海洋监狱如出一辙的雪白,医生坐在办公桌後面,十指交叠,那支被他放在一边的笔漂浮起来,发出淡蓝色的光。
“崔万沙对吗?我见过你的照片。”医生说,“怎麽站在那儿?来,过来坐。”
崔万沙走过来,没什麽寒暄的心思:“所以你不是医生。”
“我有行医执照,实际上。”医生耸了耸肩,“当然,那是兼职,我的主业是海洋监狱的工作人员。”他顿了顿,补充,“之一。”
崔万沙在他侧边留给患者的椅子上坐下:“谛听要我来找你。”
“是的,她知道你不喜欢她。对于你这种顶级向导来说,如果听不到对话人的心声,就不会去信任吧?”医生说,“她觉得由真正的人类出面再和你谈一谈这件事会比较好。”
崔万沙的目光扫过办公桌:“你们就那麽信任谛听?”
医生摊手:“谛听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工具。人类和她的关系就好像人类和锤子。你不用担心锤子忽然跳起来打你的头,只需要担心自己脱手让锤子砸到脚。”
崔万沙的目光扫过桌子:“你的笔,就是联通你的办公室和海洋监狱的工具?”
医生在唇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密钥。”
“噢,”崔万沙点头,“那我当初抢走你的笔,一定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是有些问题,”医生说,“但问题永远都是可以解决的。笔也好,谛听也好,甚至是你也好……”他微微擡起下巴,“你们都是工具。人类会使用工具。”
崔万沙失笑:“谢谢。透露这麽多秘密给我,你怎麽确保我不会泄密?”
“不是我,是你自己。”医生耸肩,“你会确保自己不说出任何关于银河联邦的秘密的。”
崔万沙敷衍地惊讶了一下:“这麽笃定?”
“我没错过。”医生耸肩。
“我能知道为什麽吗?”崔万沙问。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医生凑过来,“你还是不想接受事实吗?摘星塔事件,舍夫彻底释怀了吗?”
崔万沙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又是他。”
“我劝你早一点接受事实。你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先生,你不该对舍夫释放深层次的情绪。这是一个破绽,有了这个破绽,我们就抓到了破解你真相的线头。”医生说,“堪吉斯的手段没能挖出你的秘密,只要你不想说,西外林联盟也不能。”
“那麽,关于银河联邦的秘密,你想不想说呢?”医生盯着崔万沙的眼睛,“你不想。摘星塔的倒塌,舍夫始终无法释怀,你也始终没有真正地弥补。舍夫是你的家,是你的港湾,是你唯一能回去和想要回去的地方。你要回去,所以你会无条件地忠于银河联邦,因为这是舍夫不可动摇的信仰。”
崔万沙说:“看起来,爱真不是一件好事。”
“确实。”医生撇了撇嘴,“你为什麽要爱上一个哨兵呢?我一直有点费解,也有点生气。你原本该是我的对手,现在竟然沦为了我的工具。”
崔万沙看起来有些疲惫:“不是你的。”他纠正,“是舍夫的。我把自己借给他的国家,而你是国家的代言人而已。”
“随你怎麽说。”医生靠回椅子,“既然你来到这里,我假设你已经想好了?”
“如果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那麽,是的。”崔万沙说。
“为了避免说来说去结果我们其实没那麽有默契的尴尬,我建议我们来梳理一下。”医生道,“第一,你明确知道你是要去死;第二,我要知道你准备怎麽死;第三,我要知道,你怎麽保证你的死对银河联邦有意义。”
崔万沙看着医生:“第一,我不会死。”医生耸了耸肩,并未发表什麽看法。崔万沙继续说道:“第二,我有我的计划。”
医生抱着胳膊:“什麽计划?”
崔万沙置之不理:“第三,给我三年,我保西外林联盟的未知宇宙研究停滞三十年。”
“当你是我的对手的时候,我会考虑你的说法。”医生说,“但你已经失格。我没办法完全信任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而使自己陷入危险境地的人的决策,我需要你说出来,我会对你进行指导。”
“放任你的傲慢除了让我不开心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崔万沙平静地说,“我不管你拿了几个博士,但你要记得,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医生饶有趣味地反问。
“我对爱俯首称臣,而不是对这个世界。”崔万沙说,“在我低下头之後,世界便有机会给我拴上缰绳,但这不意味着世界打败了我。世界是个卑鄙的世界。如果爱不存在在这里,我看都不会看它一眼。”
医生嗤了一声,举起双手投降:“我不想讨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只需要知道你的计划。”
“你只需要知道,银河联邦的所有秘密都不会被泄露,西外林联盟的未知宇宙研究计划会停滞三十年,而我会在三年後回来,这就够了。”崔万沙说,“或许你是你们一群人里最聪明的一个吧,我没关心过这个,我不知道。但你还差得远。你或许知道西外林联盟是个什麽东西,但我是西外林联盟本身。”
“我觉得我们可以放松一下。”医生说,“就像你无法对听不到心声的人工智能敞开心扉一样,如果你不详细地告知我们,我们也没办法放心。”
“我不是个工具吗?”崔万沙反问,“你需要对你的锤子放心吗?你只要使用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