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每见,体内便有无限力量涌出,知该永远往前,方能杀死仇人,让他们安息,亦令己平静,而今这力量却只馀痛苦的痉挛——原来小师弟是无心的!
他没有仇人……
当他得知那竟是师父亲口答应,他之惊怒实无任何人能比,但他不得不信——这才说得通,小师弟也不过是个容器罢了,他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杀得了师父!
以师祖之智,也大可编出百种谎言欺瞒,但老人家还是坦诚相告,是因他信他和师父一样孝顺。而若这是师父意愿,他绝不忤逆……
人总要向前看,他甚至一样没再多问,郑家是恩怨了结,他既输了,便要认。
何况并非全无好处。
他守的是师父的东西,人已死,念不断,像这些生长不休的树木,像重新出现的工匠丶侍女和不断修缮的房屋——便像天意,这些丫头是他早年便物色好的,便和以前的侍女一样,个个传授武功,好似冥冥中他已料到这一天……
终有一日,这琼宇会重浮彩云,重升仙乐……
再往上不如此前熟悉。过去主人家下行是常事,弟子们却守规矩不敢往上,近来师祖允他住上来,他受宠若惊地应了,更不好太过逾越。
除必经石林无法避免,师父师娘住所常去缅怀,别处多在修缮时看看,还不敢特意游玩。
犹记当年,头一回和两个师兄弟路过那间“房星是星”,探头进去,一个雪衣小孩儿在刷马驹儿——好狂的口气!立这牌子,说他的马是天马!一个畜生,住得比大户人家小姐也不差。
当年不识君,还动上手了。
他一笑。後来他便不敢小瞧这小孩子了。这地方也是看在它主子面上给它先修了。
经过废墟似的木书阁琴楼,他拐到一座别致崖边,那里便掩映着小主人住所,他只在门边吩咐几句,便上至师父师娘起居处。
一片空地。
当年火大概就从此间起,连尸首都化了,随年月被树取代……不知小师弟看到这些是何感受?
他要让他来修,让它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又到宴厅,数女正进出备菜,他稍嘱咐了两句,回转去往石林。
今日天色不佳,林中雾气缭绕,但也多亏石造这里才未被烧毁,只留下微青黑痕迹,那是火太大了,毕竟要留下些什麽。
渐几近山顶,风声虎虎,高处雾云流若奔马,现出对岸危壁,和此山崖斜夹个小灰池,当中悬空万丈,若沉落底下,那想必是个巨大山湖。向北不远还有条更宽灰带,原本滔滔向东流去,被这两道斜夹着的山壁拦腰分去一股,塞成此湖。那大江背後又靠一面峭壁,比这边两个加起来还高还长,三道山壁合成一个高低起伏的三岔口,风丶云丶江奔腾涌动,令人豪气顿生。
从前他绝无机会来此。他打黑铁桥过得对岸,心道,这些路师父都曾走过。
又走片刻,路径微高,松木掩得涛声微弱,薄雾中藤蔓纠缠,一阵鸟语花香,一块三丈方圆的石台上立着两个美貌侍女,一见他便道,“越先生。”
因那铁桥悬空,多数侍女过它不得,师祖又喜静,他只派了两个身手好的留下随时听吩咐。
往西是条石头小道,山石隆洞,寻常府宅里的假山假石也似,不过更壮大许多;往东几步便是他老人家住处,光看越家别处宅院,也可知那木院从前雅致非凡,而今早破落得不该住人了,又……住来亦多有不便,师祖却不肯搬去别处,他欲找人修缮,他老人家也不许。
再後是片小山林……
看她们也知他老人家在西洞,越兴海瞥眼院子,石桌上竟烫起了一壶酒,飘着醇香,周遭围了三两只玉杯,问道,“烫好了?”
“刚好呢。”一个道,“老先生不肯喝药,还要喝酒,劝了也不听,太也不把身子当回事了。”
“难得他老人家好兴致,给我罢。”
“婢子来伺候……”
“傻丫头,我伺候师祖那是福分。”
他托盘钻入石道,随地势几个蜿蜒,很快到了间石室前,停在拐角,“师祖,酒已好,兴海给您端来?”
“进来罢。”
这嗓音亦老态毕露,似从胸口拉出,带着兽类般的低沉,是太多年不曾说话的缘故。越兴海应一声是,这才跨过。
那石室不大,靠内一壁丈宽石架,从前大概摆书摆物,如今都空置着,其馀除一张屏风,一套桌椅,墙上两幅画,一盏油灯,别无他物了。
一走进去,便见那老人坐在屏风前,望着石架旁的一幅新画。
画中线简墨快,落下个老僧,衣衫褴褛,蹲于松下,支竹扬刀,顿挫显然,正是六祖斫竹图。
越兴海放下杯壶,“无论看多少回,都不能不为师祖墨宝折服,一进此间禅机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