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擡眼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瞧去,果然瞧见王遇仙站在屋顶上,颈项间卡着短刀。
“月华阿姊”,对方声音颤抖,但并不害怕。“别扔弩箭,走!”
韦练不动如山。
***
与此同时,御史台地窖,百尺之下。
李猊面前是死去的鱼中尉。这是场艰难的鏖战,他身上伤痕累累,但致命伤少于地上那具已经失去生机的尸体。弹指一挥间,当年带着先帝出奔前往剑南又带着神策军收回长安的年轻宦官已经老了,老得只剩一具躯壳,他的屈辱丶野心和蓬勃斗志也都就此化为尘灰。
鱼中尉终于死在自己手下,但这一切都来得太迟,李猊驻刀在地撑起身子,漠然地擦刀。假如在十六岁刚来长安那年杀掉他就好了,那麽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自己将活得没那麽痛苦,或许也可以早些找到韦练。但那时候他什麽都没有丶连栖身之处都没有,更别提能接触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仇敌。
但此时此刻他杀死了仇人,也无限接近于仇人。假如不是因为为韦练的出现,毫无疑问他将成为下一个深受圣人或贵妃信赖的权臣,因为自己的生死与万民的生死他都不再关心。
现在他需要的只是那个人。
只有那个狸猫似的家夥,能让这身血污洗净。
要马上丶马上去到她身边。
李猊一步步走出地窖,浓雾并未逐渐散去,夜黑无月。他终于想起韦练临走时说的什麽崇仁坊之类的话和她故意装出来的委屈神情,脑袋嗡的一声。
又被她调虎离山了。
***
起初的那几箭都未能伤到打更人。
韦练瞅准角度,最後一箭十分之刁钻,像是盛怒之下失去了准头。浓雾里对方往相反方向闪躲,旋即,果然传来受伤之後恼怒的吸气。
站在马车上的韦练冷笑,她乘胜追击,手腕比闪电更快,快到凡人无从定睛。
是连珠箭。
几箭都射在那人拿刀的右臂上,明显对方已经受了重伤,但拿刀的手并未有半分松懈,依然紧紧扣着王遇仙的咽喉,甚至割开一道血印。
韦练面色不变,攥着弩箭的手却暗中沁出细汗。
明明是萍水相逢,她为何如此在意。
“放下弩箭,不然我杀了她。”
对方再次喊出声,这次明显声音虚弱许多,显然,这场对决并不是她全盘皆输。
韦练缓缓放下弩箭。
王遇仙眼睫眨了一下,又一下。她眼睛亮亮的,像温柔的小兔子,并不似此前血淋淋地来御史台时那般凶神恶煞丶华丽残忍。
假如有人保护,猎豹也会变成兔子丶变成狸猫,变成能够在深夜安睡的幼崽。这人世间需要能让幼崽安睡的存在,哪怕那只是个几尺宽的狗窝。倘若没有,她便重造这人间。
韦练扯起嘴角笑了笑。
耳边也传来打更人嘶哑的笑。他手腕翻转丶刀尖向着王遇仙刺去!
几乎是同时,韦练用膝盖挑起弩箭丶最後一箭破空射出将屋顶上那反光的刀刃打落。而不甘的嚎叫也穿越浓雾,王遇仙手里的刀自守夜人後心刺进去丶精准利索。
像当年她阿娘砸死要将自己卖作菜人的负心郎那般利索。
韦练擡头,王遇仙半只脚踩空丶拎住守夜人的衣领将他悬置在屋檐上,对方双脚离空晃荡。
“告诉我们宜王在何处,生还是死,这次你来选。”
对方後心插着短刀,一旦拔出,鲜血泼溅,瞬间就会毙命。但他却在此时仰望夜空,疯癫中带着坦然。
浓雾就在此刻开始散去。
“此事,我此生谁都没有告诉过。”
守夜人低声开口,嗓子里咳出血,目光却紧盯着浓雾中逐渐浮现的月亮。
“其实我不是什麽东宫太子,东宫早死了。我就是……东宫药园里豢养的乐工。”
“兵乱那年,我最喜欢的女人死在乱军之中,因为皇帝不打算带她逃命。那天起,我便立下誓言,有朝一日,大唐会毁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