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尹姿举着酒樽摇头晃脑,“田氏仲公子,姓田名骁,字心草。心草心草……”碎碎念重复好几遍,“心草二字,很好听。”
“尹公子那你的字呢?”田骁小声问。
“字,我吗?”尹姿恍了下惚,“我没字,我才二十。”心里却另有想法:女人怎麽能有字。
天下列国,除秦赵同俗要二十一岁才加冠,其馀像齐丶楚丶燕等都是二十岁加冠赐字,田骁自然知晓习俗,于是也不问了,安静坐在尹姿旁边,既不饮酒也不吃菜,像个木桩子。
尹姿受不了了,转过头:“仲公子你先回吧,早点歇息,我还想再待会儿。”
“田骁陪尹公子坐会儿。”田骁腼腆地说。
“仲公子又不陪我讲话,咱俩枯坐啊。”尹姿揶揄。
“田骁……不会讲好听的客套话。”田骁陡然变得局促。
尹姿喝了口酒,托腮笑盈盈盯着田骁:“谁天生会讲漂亮话?反正我不是。”
“尹公子说话很……”田骁斟酌措辞谨慎选出,“有趣。”二字
“谢谢。”尹姿被这话逗乐了,“被仲公子这种从不多说一句话的惜言者夸奖,我不知该乐还是该哭。”
说着对田骁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田骁是诚心诚意的。”田骁垂眸声音小小的。
“这点我知道。”尹姿肯定,转眼看向帐外,“小哥跑哪去了还不归。”
顺着这话,田骁往下问:“皮小哥是尹公子家里人吗?”
“不是。”尹姿重新托腮看向田骁,“他是我大雪天捡回家的。”
田骁一楞。
尹姿话闸子打开了,除皮厘额头有“小臣”刺字是逃奴身份外,当初救人的起因经过尹姿都讲了,顺带把俩人的约定也讲了,末了惆怅道:“还剩半年,也不知小哥届时是走是留。”
“我想留下的念头要多一些。”田骁接话。
“为何?”尹姿问。
“因为尹公子是个……”田骁语气有点羞涩,“很重情重义的人,剑侠们素来也爱讲情义,有情人惜有情人。”
“那借仲公子吉言了。”尹姿举起酒樽喝了口,然後挽尊解释,“其实这酒度数真不高,喝不醉人,至少我喝一壶是不会醉的,仲公子切莫觉得尹姿是酒鬼哈。”
“嗯。”田骁应和。
尹姿满意勾起唇角,继续没话找话:“仲公子晓得我阿姐是谁不?”
摇摇头。
“我阿姐叫尹细,长我六岁,是秦国公子嬴异人在赵国明媒正娶的夫人,她为嬴异人生了个儿子,今岁四月才满六岁……”
说着尹姿情绪忽然爆发了,她放下酒樽双手抱头,用很酸涩的嗓音说:“他一出生便被父亲抛弃,三岁不到成为秦质子,邯郸危机四伏,他艰难活到五岁我才回邯郸,仲公子你知道吗,我见到他的时候,人好瘦个子好矮,骨瘦如柴不如一个三岁小童……”
尹姿声音哽咽了,抱着头久久没再说话,当初她穿越而来,睁眼先见到的是正是毛发稀疏发黄丶瘦瘦弱弱的始皇帝,赵姬为讨生茍活去御史府跳舞留他一人待在家徒四壁的破房子里热水泡馒头吃。
唉,不能再回忆,否则一把辛酸泪流不完。
尹姿也弄不明白为何今夜如此多愁善感,竟对一个闷罐子说出压抑在心的愁苦,为什麽会对田骁吐露?
大约是二十多岁的田骁同六岁,不,五岁的小赵政一样,是个笑起来常常带着一丝羞赧的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
尹姿倏然拿手在脸上狠狠地干搓了几把,敛好情绪站起身,对田骁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让仲公子见笑了,你先回去歇息吧,我出去寻寻夜不归的人。”
“尹公子田骁陪你一起去,可以吗?”田骁问得很小心翼翼,“月黑风高,你独自去帐营外……我不放心。”
“有狼群出没?”尹姿扭头问。
“好像没有狼群。”田骁答,“只是山路崎岖难走。”
沉吟片刻,尹姿退到田骁身旁,挑挑眉:“如此便多谢仲公子相陪。”
两人一人提了盏灯笼朝帐营外走,就像当初在即墨在月夜下他们攀爬冰山,谁都没主动说话,耳畔除了偶有的风声,就剩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虫鸣声伴奏。
走了百步,田骁忽然开口:“大哥往些年太废寝忘食操劳商事,三十不到两鬓头发全白了,人也生了场大病,病愈後父亲大娘还有大嫂都不肯让他再过渡操劳,要他每日戌时一到无论在忙什麽都要放下来按时睡觉。”
原来如此,尹姿默默颔首,霍然捕捉到一个信息:“仲公子与大公子不是同个娘?”
默了许久,田骁才轻轻“嗯”了声,尹姿听出来他情绪有些低落,便换了个话题:“仲公子我有一个疑问,齐国的田氏想来赵国疆域凿煤,是不是得给赵王很多金?”
“平邑是乐陵君的封地,田氏凿煤只需得到乐陵君首肯即可。”田骁答。
听闻“乐陵君”三字,尹姿心中隐隐有些痛。
意外尹姿的突然沉默,田骁走近些,轻声问:“尹公子怎麽了?在邯郸你可见过乐陵君?”
“见过。”尹姿点头,闷闷地说,“盐引还是我求乐陵君帮我弄的。”
“是哦。”田骁音调忽然高了点,“乐陵君与公子炽是闻名天下的一对知音,公子炽能在邯郸听得尹公子的卜占,肯定少不了乐陵君引荐。”
尹姿不想往乐陵君身上聊,忙切换话题:“仲公子,田氏都在哪些地方设了帐营开采炭?”
“目下只有燕丶赵丶魏丶齐四国四个地,分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