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报这样的珍视。
回去的路上,他撑着穆时辛苦送来的伞,两人并肩走在路上,一边聊着天一边走回家。
那个雨天,在江越的记忆中具有很独特的地位。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被珍视的日子,而这份珍视,来自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
从那天以後,他才真正把自己当作穆时的哥哥,去爱护他丶保护他。他希望自己能当一个好哥哥,来回报穆时对他的珍视和依赖。
作为一个在家中备受压抑的孩子,穆时不敢在生父和继母面前表露的种种,都会非常坦率直白地在江越面前展现。江越就像他的避难所丶游乐场,他在此可以尽情地做自己而不用畏惧任何人的斥责,他不必再背负父母的期望和必须优秀的压力。在江越面前,他只是一个孩子,可以任性丶可以吵闹丶可以撒娇丶可以放肆,无拘无束,备受宠爱。
江越给了他毫无条件的爱和包容,这是他即便在生父那里,也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他越来越依赖江越,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
但是,江越越来越像这个家的一份子,反倒让穆长盛有了某种危机感。
江越记得那是他来到长平路将近三年後,即将满18岁的日子。某个夜晚,穆长盛少见地将他叫到书房。
以前几乎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穆长盛在家时,总是将江越当作空气视而不见——其实不仅是江越,他几乎把所有人都当作空气——因此江越是怀揣着一丝不安来到书房的。
穆长盛坐在书桌後,一双精明的眼睛打量着他。
“江越,你来到我们家时间也不短了,我看你和穆时相处得很不错,他非常信任你,你也很照顾他,对此,我想表达对你的感谢。”
非常官方客套的话,听来没有什麽实质的含义。江越知道穆长盛不是会浪费时间寒暄的人,接下来应该就会进入正题了,果不其然,他拿出一份文件放到桌面上,推到了江越面前。
“不过,你应该知道,当年是因为你父亲去世,家里没有人可以照顾你,再加上你年纪小,你母亲不忍心留你一个人生活,我才同意让你搬进来。我对你,不管情不情愿,现在也形成了事实上的抚养关系,在法律上,你是我的继子。为了避免以後産生不必要的麻烦,我想你签一下这份文件。”
江越扫了一眼文件的标题和内容,几个刺眼的词汇便跳进了眼里,“放弃财産继承权声明”“事实抚养关系”“排除法定继承人”“不必承担赡养义务”……
“我想你也清楚,我们穆家的财産是不会传给外姓人的。虽然律师告诉我,可以通过订立遗嘱的办法把你排除在继承人之外,但是我还是想先知会你一声,签订这个协议也只是以防万一。声明里写得很清楚,你放弃财産继承权,日後也不必承担赡养义务,这对你对我都好。当然了,就算你不愿意签这个协议,对我也不会有什麽影响,只要我在遗嘱中排除你的继承权就可以了。”
虽然本来也对穆长盛没有什麽期望,但江越没想到,他会如此侮辱人,如此不把他人的尊严放在眼里。
江越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不把自己紧握的拳头挥到他的脸上。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多了,我本来也不会要你们的东西。我在这里生活,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当年我未成年,很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主,但现在我已经18了,以後的路我会自己走,不劳你费心。”
他说完就离开了书房,没有再看那个男人丶那份协议一眼。
搬离长平路的决定不是突然作出的,他从搬进来那一天就已经想好了,等自己满18岁,就要离开这里,回到曾经与父亲共同生活的家。那一晚与穆长盛的谈话,只是稍微加速了这个决定公开的时间。
沈玥琅应该是事後听说了穆长盛与协议的事情,因此没有反对江越离开的决定,只是沉默以对。
家中对此反应最激烈的,是穆时。
那时穆时正好上高一,青春期的男生已经长大,慢慢变得高大挺拔,成长得越发帅气俊朗。但也是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越发躁动不安,容易情绪激动。急速成长的身体和如同过山车一般变化的心情让他那段时间本就很不好受,这种时候听到自己依赖的哥哥要搬走了,他瞬间感到世界如同要崩塌一般。
江越还记得那天晚上,穆时从联通的阳台跑到他房里,抱着他一直哭的样子。
明明已经长成少年的模样了,说的话却还像小时候初见时那样,带着天真和幼稚。
“哥……你别走……你走了我怎麽办……我不想你走……你能不能别走……你带我走吧,我跟你一起走……”
越说越离谱,江越想笑,但涌现更多的是心疼。
他知道穆时在这个家里并不快乐,他也知道自己的存在对穆时而言是多大的安慰,但他无法在穆长盛那番羞辱之後还若无其事地呆在这里。
对他而言,这里始终不是家。只是他在漫长的人生中,短暂地借住的一个地方而已。
但他也不由得担心,江越要怎麽办?
他双手托起穆时哭得通红的脸,温柔地帮他擦干眼泪,然後把一个东西放进他的手心里。
泪眼朦胧中,穆时看到手中躺着一把银色的钥匙。
“这是我家的钥匙,以後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看到穆时哭得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笑了:“没关系的,就算我搬走了,我还是你哥哥。”
他说着又拍了拍穆时手中的钥匙:“以後,这里就是你家了。不开心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都可以来,我就在这里,好吗?”
穆时不哭了,但还是一副凄惨的样子盯着他,“你一定要走吗?”
犹豫了片刻,江越点了点头。
他好像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自己只能接受。沉默了一会儿,才握紧了手里的钥匙。
“我会去找你的,我会经常去找你的,我会天天去找你的。”
听到他以认真的神情说出这番话,江越忍不住笑了出声。
“别笑,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会天天去找你的。”
“好好好,欢迎欢迎。”江越一边哄着,一边揉了揉他的头发。
过往的时光,回忆起来好像都镀上了一层柔光,即便是难过的时刻,如今想起也是略带幸福的。从15岁开始面对父亲的离去,搬入陌生的住所,冷淡疏离的母亲……现实种种其实并不如意,可为什麽每每江越回忆那段过往时,除了偶有的一点酸涩,更多的还是平和与温暖的?
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大多数的回忆,都与穆时有关。
他自动地忽略了那些不快,而有穆时出现的回忆便放大了幸福,那个孩子让他的过去几年逐渐染上了温暖的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