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意大爷说:“俺娘经常看到俺家天井里有个大闺女。我去找明白人儿看了看,明白人说,俺家天井里埋着一个大闺女。俺娘找人刨开地土儿一看,俺家天井里真有一口棺材,棺材里睡着一个大闺女。俺娘也没让人动她,找来几捏子黄纸,烧了烧,叨咕了几句,又把她给埋上了。”
衆人问他:“那恁住在里头,不害怕啊?”
温如意大爷笑着说:“不害怕,恁麽多年了,也没事儿。”
“俺大叔锻磨去了?”有人问我奶奶。
“昂,恁大叔出去锻磨去了。”我奶奶不屑地回答道。
“俺大叔是个细石匠。出了名儿的‘宋老师儿’。大叔给人锻磨,人家管吃管喝管住,临走还得给几块钱。”人家说。
“大叔出去锻磨还背着个小箱子儿。里头装着他的一套家夥什儿:锤,錾,什麽都有,大叔是真会收拾东西。”温如意大爷说。
“他还!挣点儿都弄他自己肚子里了。吃独食。大人小孩他都不管。只顾他自己。”我奶奶说。
“俺家的磨,那磨底上的纹路都磨秃噜了,不能磨细粮食了,回我也得请俺大叔去给俺锻锻”。温如意大爷说。
爷爷跟我三叔的关系很紧张。我看见三叔也很紧张。三叔生着一张有些薄情寡恩的长脸儿,脸上很素净,有时泛着点儿红。他经常“瞌醒”着脸,没个笑样儿。三叔穿地很干净。他常常穿着白色的衬衣丶蓝色的牛仔裤。奶奶给他洗完衣裳的时候,仰着脸儿,把他的牛仔裤往晾衣绳儿上一晾,再揪住他的裤腿子往下拧拧水,嘴里说:“这是伦的衣裳。不能拧,只可控控水搭上。”
冬天,我跟爷爷在东间的铺上睡着,奶奶还在外头忙。三叔在堂屋的火盆里点起了松枝。那些松枝是他在山上带来的,鲜鲜绿绿的松树枝盖在火盆里,搞得屋里烟熏火燎,乌烟瘴气。可是我跟爷爷都不敢说什麽。
我跟爷爷一起躲在被窝里。爷爷说:“小省儿,你知道恁奶奶叫什麽吧?恁奶奶叫张远荣!”
我对我奶奶叫什麽可不感兴趣。我巴不得这个家里只有爷爷,没有三叔跟奶奶。
“恁奶奶出门子的时候,头上蒙着蒙头红子哭。嗯嗯嗯嗯!”我爷爷学着我奶奶的样子。
那时候我三叔还在外头,我的心里还是害怕和不安的。我以为我爷爷跟我一样也是害怕的。
快过年的时候,三叔跟他的一帮子仁兄弟要去跟郑村的人打架了。他匆匆忙忙地跑回家,拿上他自己用铁丝拧成的七节铁鞭子,蹲在地上,使劲系了系白色球鞋的鞋带子,好像他真的会一番功夫一样。我奶奶站在一旁注视着他整理戎装,好像是在看着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一样。三叔系上鞋带就窜出去了。
三叔爱东跑西窜。大年初一,他跟几个小青年跑到远远的东山去,回来的时候,还摘了一把淡粉色的小花儿,零零星星的娇嫩的小花朵,带着大山的气息,可爱极了。
後来三叔去了浙江二姨奶奶家。听说二姨老爷是退休工人。家境不错。三叔回来的时候,用自行车驮回来两大袋子衣裳。
奶奶把这些衣裳抖落在堂屋里,让我去把二姑和二姑家的两个表姐喊来挑衣裳。这些衣裳又干净又时髦,我从来没有见过。可惜我奶奶不喜欢我爸爸妈妈,我的胆子和权限也就相应地变小了。我只能挑一件适合我穿的丶我表姐她们大了也穿不上的衣裳。
有一件灰白色毛线夹杂在一起织就的线褂子,灰灰白白,疙疙瘩瘩的,奶奶很大方地拿起来给了我:“来,这件给大省穿!”
二姑她们怀里抱着,手里挑着,嘴里还嫌弃着。
“娘啊!这件衣裳怎麽这样的?俺可不要!”我二姑一脸嫌弃地说丶
我想,这些衣裳多好啊。恁娘给你,你怎麽还嫌弃呢。我奶奶不给我,她要是给我的话,我全拿走给我爸爸妈妈穿。
我不甘心没有我家的。我看到一件白色的的确良的衬衣,就壮着胆子一把拿起来:“这个给俺爸爸穿!”是的,我奶奶不喜欢我妈妈,我实在不敢挑我妈妈的。
“噢!那件你拿去给恁爸爸穿吧!”我奶奶说。
三叔这趟回来,让奶奶给我两个金黄色的小戒指,用透明的塑料小盒子装着。
“呐,这是恁三叔给你的。”我奶奶说。她脸上的表情,一脸淡漠。大概是惋惜我三叔没有把那麽好看的小玩意儿全都给了她的外孙女吧。那小盒子有火柴盒那麽大,上头是透明的罩子,下头是大半个火柴盒似的托子。那戒指也真是小巧精致,看着像是真的黄金的似的。那当然不是黄金的,但是这已经够好的了。就是搁在现在,在街上逛游的时候看到了,我还是会买的呢。毕竟我是个小女孩儿,那时候,我是连做梦都梦到我有一串好看的手镯子啊。
三叔还给我几个琥珀似的小石头。那小石头黄黄的,亮亮的,端在手里,光滑圆润,真让人心疼极了。
我那时候就想,三叔怎麽舍得把这麽好玩的东西给我呢?他怎麽不全把它们给了大妞丶二妞两个表姐呢?大概是因为我三叔心里还有点兄弟情义,还拿我当他大哥的孩子吧。三叔给我的东西,却不给两个表姐,我觉得这不大可能。可是,我真的没有见两个妞姐拿出来玩过。或许,她们比我聪明,或许,她们听了她们的娘的话,把那些好玩的都藏好了吧。那两只小戒指和几个黄黄白白的小石头,我把玩珍惜了很久。可是後来也是不知所终了。
直到现在,我也是很想念那麽小巧精致的金色的戒指和好玩的小石头。同时,我又有些想念三叔。在南乡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出嫁的侄女回娘家送节礼的时候,要给娘家叔伯也送些礼物的。那时候,我以为这些都是繁文缛节。我不知道为什麽还要给叔伯送礼,因为那不是我的叔伯。时至今日,等我想到了自己的三叔,想到了过往的是是非非,仿佛那些曾经的厮杀打骂都只是逝去的江上的浪花。而三叔始终是三叔啊。正如爸妈始终是爸妈。于是此刻,我突然明白了出嫁的侄女回娘家的时候要给叔伯带些礼物的情意。区区薄礼,聊表敬意。如果是我,我也愿意。
三叔不在家,我跟爷爷奶奶大多数还是和乐的。那时候,家家户户最好的美食就是面条子丶饺子。我最开心的事也是跟着爷爷奶奶包饺子,那时候的饺子大部分是素馅儿的。红萝卜馅儿,南瓜馅儿,韭菜馅儿。爷爷奶奶包饺子的时候,我也围着桌子转。奶奶和面丶揉面,切剂子丶擀皮子,剁馅子,大小擀面杖齐上阵。奶奶教我包饺子,可是我包的都不像样儿,不是露馅儿,就是漏水,最後修修补补,糊弄而成。
爷爷奶奶特别有耐心,他们教我包“针线筐子”。在一个饺子皮上铺好馅子,再用另一个饺子皮把它盖上,上下对起来,沿着一溜圈儿捏边儿,等一圈的花边儿捏好了,一个跟观世音莲花宝座儿似的“针线筐子”就包好了。不过,此物又大又皮厚,所以并不好吃。爷爷还教我用饺子皮包“糖三角”,我们山东不叫“糖三角”,我们叫“羊夹子”。这些都是我跟爷爷奶奶一起才可以干的事。所以,我很喜欢到爷爷家,喜欢爷爷的饭桌,喜欢吃爷爷奶奶家的饭,喜欢从爷爷家顺势出去到家东玩,到西岭上玩儿。
有一回,我奶奶跟我三叔一起去了杭州我二姨奶奶家。他们在杭州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我奶奶回来了,她带回来几个可以看日期的挂历挂在堂屋西墙上,挂历上头是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楼。
我问奶奶:“杭州是什麽样的啊?跟这画上的一样吗?”
我奶奶说:“跟画上的一样。”
吃饭的时候,我爷爷笑嘻嘻地跟我奶奶说:“还是回来好,哪儿也不如荆堂好吧。我搁外头锻磨,走遍全国十一个省,最後觉得还是荆堂好。哪儿都不如荆堂!”
“你能,谁都不如你!你走遍全国十一个省!”我奶奶讽刺我爷爷说。
“我搁外头闯荡,我不像恁,我从来都不让自己的肚子亏着。遇上卖驴肉的了,我就买上一大盆驴肉来拉拉馋!”我爷爷得意洋洋地说。
“你能,你只顾着自己拉馋了,你不管俺娘几个怎麽过的!”我奶奶说,“哼!我本来想让俺二姐给我再找个老头儿的,俺二姐非让我回来!”
我爷爷说:“就是恁二姐支持你,恁二姐夫也不支持你。恁二姐身体还好吧?”
我奶奶说:“俺二姐身体好哦,她天天跟俺二姐夫一块儿跑步,嘴里还喊着号子。”
我奶奶说着,擡起两个胳膊,学着人家跑步的样子在堂屋里跑起来。
“一二一!一二一!”我奶奶在堂屋里边跑边喊着。她穿着灰色的棉衣。
我爷爷说:“幸亏恁二姐身体好,你巴不得恁二姐死了,你好留在那里哦。”
我奶奶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我跟了俺二姐夫,让俺二姐夫再给伦说个媳妇。”
我爷爷说:“恁二姐夫是退休的,他能看得上你啊?恁二姐夫还不是让你回来了?”
我奶奶说:“我下回再去就不回来了。我非得再找个老头儿不行!”
我爷爷说:“哼!你也就是说大话的!”
我奶奶说:“哼!你说我是说大话啊?我买个顶门杠,我夯死你!”
我奶奶说着,就去我三叔屋里间,拿了一支油棍棍出来。她一边举着手里的油棍棍,一边用膝盖顶着我爷爷的後腚说:“这就是我的顶门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