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想,这样机密的情报一定要跟我妈妈说。我可不能错过这立功的机会。
後来一到南乡,我就原原本本地跟我妈妈说了。我那时候还小,但我知道把我在山东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妈妈,把南乡的事尽可能守口如瓶,不配合山东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对我进行的“套话”。
“妈妈,八月十五,俺爸爸给俺爷爷给俺奶奶送月饼送酒了。”我跟俺妈妈说。
“真事儿啊?你看到了?”我妈妈心里一惊,问我道。
“我看到了。俺爸爸带到我,上梨树行摘的红柿。”我说。
“恁爸爸送给恁奶奶多少月饼啊?”我妈妈问我说。
“俺爸爸给俺奶奶买了两斤月饼,给俺爷爷打了两瓶酒。”我说。
“你亲眼看到的?”我妈妈问我说。
“我亲眼看到的。俺爸爸带到我一块儿,给俺奶奶送去的。”我说。
“恁爷爷说的什麽?”我妈妈问。
“俺爷爷说的,到底是喜儿啊,还想着给恁爹打两瓶酒!”我说。
“恁爷爷就喜喝酒!酒鬼!嘻!”我妈妈嫌弃地说。
“恁奶奶说的什麽?”我妈妈又问我说。
“俺爷爷奶奶都站在天井里。俺爷爷跟俺奶奶都喜得了不得!”我说。
“亏得你跟我说。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恁爸爸这事儿都没跟我说。他多会扒窠塱埋我啊。两口子,到底是不一心啊。人家还是向着他娘啊。”我妈妈说。
“俺爸爸让我不要跟你说。妈,我跟你说了。你不要跟俺爸爸说哈。”我说。
“你放心。我不说。妈不会出卖你的。我等到回山东以後我再问他。”我妈妈说。
“那俺爸爸还是知道是我跟你说的啊。”我焦急地说。
“我不说我是听你说的。我就说我是听人家北荆堂的老嫲嫲说的。”我妈妈说。
我妈妈向来跟我爷爷奶奶不和,她听到我爸爸跟她们来往心里肯定不高兴。但她为了保护我,并不立刻发作。直等到她回到了山东,才拐弯抹角地跟我爸爸说,她从荆堂那些老年人的嘴里知道了我爸爸孝敬他爹娘的事,直到那时,我妈妈才开始埋怨我爸爸,为什麽不把他给他爹娘送节礼的事告诉她。
爸爸带我去摘柿子的地方是庄北边的梨树林,庄里人叫“梨行”。这儿的土地,落满了绿色丶红色丶黄色丶褐色的柿树叶,一块块青色的山石温柔的伏在地上,像一只只小白羊。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儿有很多老梨树。记得有一年地震以後,大家预言将有更大的地震。有条件的家庭,像艳飞大姐家里,买了防震床,搭了防震棚,没条件的家庭夜里在自家天井里睡觉。
我吓得遑遑不可终日,我爷爷倒是一点都不害怕。我爷爷说,真正有大的地震的时候,人想跑是跑不了的,因为地会裂缝,洪水会把人给淹了。这样的话让我更加害怕了。那时正是秋季,天气并不是很冷。我没事就跟小夥伴跑到梨树行里,是去摘柿子,也是想去躲地震。平静的梨树林里,没有青石磊成的房屋,地震时,不会遭受被石头砸死的痛苦。只是躲得过白天,躲不过黑夜,晚上还要回家。那时候,白天的丶傍晚的梨树行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心。那时候,生与死的无常,就已经入了我的心,迷惑了我的魂。
4。南荆堂的碾
爸爸摘柿子的梨树行在北荆堂北边,与北荆堂隔着一条公路。北荆堂的这条东西大路,也通向西岭。北荆堂经济发展的比南荆堂要好,北荆堂的路比南荆堂的路要平坦,还铺上了细细的石子。可是我还是爱南荆堂的路。北荆堂的路南边儿,就是我们家的祖坟,那里埋着老爷爷丶老奶奶,还有一个没出嫁就夭折了的姑奶奶。这儿有几棵老槐树,树上有乌鸦之类的鸟儿。
路北是大片覆盖着青石和茅草的土地,我跟二妞姐偶尔来这儿玩。地上多的是干净的青白色的山石和黄褐色丶红褐色的的茅草。我们席地而坐,或是拉呱,或是画画。
画画用的文房四宝都是石头。二姐很会画画,她用一个小石头作笔,在一块块巴掌大的石头上画出各种各样的花朵。二姐把那些带画儿的石头给我,我看着那些石头,石头上,是用石头画出来的一朵朵白色线条儿的花朵。有的石头上是一朵花,有的石头上是一盆花,有的石头上是月季,有的石头上是菊花,有的石头上是四掰儿的花儿。二姐画了送给我,我也想跟着她学着画,但是总是没有她画的好,也没有她画的有味道。我喜欢二姐,十来岁的她,身上有着特别的丶我喜欢的味道。我们在这儿一玩就是半天。
身边的茅草从里,是默无声息的黄色的土地,和一丛丛的茅草,还有一块块像小羊羔一样温柔地匍匐在地里的蓝白色的石头。我有时候就那样自己坐在那里,那儿仿佛就是我的家,我在那儿一坐就想坐一整个秋天。
我也常常跟着二姐去她家里玩。她家就是我二姑丶二姑夫家。二姑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姐长大了,不常跟我们这些小孩一起玩。二姐旗下聚集了一群小孩子来追随她。我们在她家里唱歌,讲故事,捉迷藏,在她家里爬树。
二姐家堂屋门前有一棵苦楝树,她感冒了,吸溜着黄鼻涕往上爬,还不忘了朝树下喊:“恁离我远一点啊,我淌鼻子!黄浪鼻!别掉到恁头上去了!”
晌午,二姐估摸着题法老爷爷不在枣行,她和几个打头的将官一鼓动,我们一群小孩子就跨过山芋沟,直奔题法老爷爷的枣行而去。夏日的山芋沟,山芋秧子最为茂盛,郁郁葱葱,我担心里头藏着他们说的“白了线”,心里害怕,脚底发慌。“白了线”就是白蛇。他们说,有的“白了线”都要成精了,在山芋沟里,遇到人,它就会追。它追人的速度比人跑得还要快。它跑起来不沾地面,那就是飞了。人迈开大步跨出去,“白了线”也紧跟着飞过去。那时候,我们正看《新白娘子传奇》,我看着脚下被地瓜叶子遮盖地严严实实的山芋沟,想着他们说的“白了线”。
就算没有那麽多“白了线”吧,可是还有瞎杧茧呢。我踩在山芋沟上,真是心惊胆战。我并不是很想吃枣,可是我要追随二姐,追随飞跑在前头的人,所以也加快脚步,急急地,一步一跳,从这个山芋沟跨到那个山芋沟。
题法老爷爷在北荆堂靠近河北沿的地方包了枣树行。二姐带着我们一群小孩子去偷的就是他家的枣。
大白天,大中午,题法老爷爷的枣行居然没人,只有我们一群来盗枣的小孩。那些翠绿的枣子像手指肚儿一样滚圆,泛着红彤彤的笑脸。好吃一些的枣子,红衣之外的枣皮发白,甜甜的丶翠翠的。不好吃的枣子,红衣之外的枣皮发绿,吃起来木木的。尽管红枣喜人,我其实打心眼里并不怎麽爱吃。我们都攀在树上忙着摘枣,童子爱枣,但取之无道,我很怕老爷爷从哪里冒出来,大喝一声,我们逃亡不及,被捉住,那真是求告无门,万般愁苦。
枣树下用石头砌起了墙,我站在枣树下,那墙上的石头就在我的头顶上。我不喜欢河北沿,这儿的石墙太高,这儿的地势太低,这儿的树荫太密。站在那儿,我仿佛站在谷底,看不到我的荆堂。
听说二爷爷家的二裙姑也去偷过枣子。据说当时是夜半,题法老爷爷来树下看枣子。闻听树上有人晃动。擡头一看,是二裙姑。题法老爷爷先开口说:“孙女子啊,你筐里头装满了吗?该回家了吧!”二裙姑羞得满脸通红,筐子都不要了,赶紧跑走。
後来的一天,大姐带着我们从河沿游玩归家的路上,路过家东张大老爷的桃林,她又带领衆小将去偷桃。那时候桃子还不是很大,比鸡蛋还要小,并不会很好吃。我就站在桃林远处的石薄连上不动,任她们去桃树底下摘桃子。她们不以为然,只有我心里忐忑不安。
二姐家也在村西头,她家东边是南荆堂的唯一的一个石碾。庄上很多人都挎着箢子丶端着簸箕去庄西头轧碾。碾磙子是一块圆圆的月饼形的大石头,立在一整块半人高的,像小船那样长的石槽上。在碾磙子中间,凿开一个圆圆的洞,插上十年的树木那麽粗的碾杆子。在石槽里均匀地撒上粮食,推动碾杆子,碾磙子在石槽里“吱呀吱呀”地来回走动,那些山芋干子丶玉米粒子就被它踩扁了。
山芋干子晒地干干的丶脆脆的,一磙子推过去,“戚啦咔嚓”,石槽里的山芋干子,就变得稀碎。再慢慢轧,能把山芋干子轧成粉。轧玉米就有点困难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玉米粒子小,又容易打滑,起初成效不显眼,慢慢地,一步步地推碾,玉米就一点点被轧碎了。也有人端着小瓢,轧炒熟的芝麻,香味儿扑鼻。只要是想要粉碎的粮食,无论是准备给人吃的,还是喂猪养鸡养狗的,都可以拿来轧。
有时候,有人正在轧了,那後来的就在後面排排号,或者帮着前面正在轧碾的妇女轧。轧碾是个体力活,但是两个妇女说着话丶拉着呱,不大一会儿就完成了。轧完以後,用随身带的瓢子丶笤帚,把石槽里的粮食都带走丶扫净,是节约自家的粮食,也是把碾打扫干净,方便後来人。
这个石碾也是我爷爷打磨的,石磙子,木杆子,石槽心,全部滑溜溜的。爷爷是个酒鬼,说话做事不讨人喜,很多人也不搭理他,但是他亲手打磨的石碾,却被很多人络绎不绝地光顾。庄上人,生活处处离不开碾。一捧子花生米,一碗芝麻盐,一瓢子豆子,说一声去轧碾,就端到碾上轧轧,轧好了,笤帚一扫,就端回家了。轧过芝麻盐的碾,那碾磙子上还是油乎乎的,跟被水泼了一样,最妙的是那碾磙子上还是喷香的。
轧碾只要一个人,两个人会更轻快。熟练的大人,一手推碾,一手在石槽里翻动粮食,使碾磙子更均匀地碾压粮食,加快轧碾的速度。奶奶一开始只让我跟着推碾,不让我上手,怕轧着手。後来我熟练了,忍不住也上手去翻动粮食。有时候不小心,也会有被碾磙子压着手的时候,还要自己反应快,及时收手,可是手指头还是被压地生疼。
有人要轧很多的粮食,那就要起五更了。早早地起来,挎着箢子,挑着挑子,披星戴月来轧碾。五更露头的,碾在庄西头,靠着西岭,靠着西岭下石塱里的坟地。一个妇女,如果没有人作伴,未免有些瘆得慌。据说,有个老人早五更轧碾,就遇到了“毛人子”。她来轧碾,看见一个“人”在轧碾,她以为是哪个相熟的姊妹娘们儿,就上去帮忙推碾,一边帮忙推碾,一边跟那“人”说话儿:“你也来轧碾的啊”,她说。对方只是低头轧碾,并不吭声。她再三追问,那人猛地擡起头来,她一看,像磨刀石一样的鬼脸:红眼睛丶绿鼻子,还有两个毛蹄子!哎哟,吓死人啦。她登时魂飞魄散,赶紧逃回家去,回家以後就卧床不起,拉绿色丶红色的屎,据说是吓破了胆,不久就一命呜呼了。老年人讲地头头是道,哪家哪户,有名道姓。我不知道这事儿是真是假,但是不管真假,都让我感到害怕。
我奶奶边轧碾边跟我说:“有一个小丫头儿,她跟着她晚娘。她脸上啊,可丑了,疤瘌麻子的。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头上生的脓疮丶虱子,头顶上鼓鼓囊囊地,跟顶个碗似的。这一天啊,皇帝派个大臣来选娘娘了。庄上的人都把家里的小丫头儿送去选娘娘。选娘娘的大臣谁都没看上,就看中这个小丫头了。大家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儿哦。大臣跟着小丫头儿到她家里,叫丫鬟给她梳洗打扮。丫鬟一给她梳头,一个乌金碗从她头上掉下来了。原来,恁些年,小丫头儿头上顶的是乌金碗。乌金碗一掉下来,小丫头立马变得美貌清俊的。原来人家是娘娘命。老天爷有意让她那麽丑,是为了保护她的。怕她晚娘给她使坏。”
俺们南荆堂的碾很精致丶小巧,我稍微大一点,一个人也可以推得动。
北荆堂的碾,就没有这麽小巧漂亮。北荆堂的碾,也是一个大青石做的碾磙子,但是那大青石的颜色不是蓝白色,而是青绿色,比南荆堂的碾颜色暗淡了许多。而且,北荆堂的碾,那磙子巨大,石槽也巨深,像我这样的小丫头推起碾杆子,就吃力多了,同时,也增加了许多轧到手的危险。而且,那巨大的月饼似的碾磙子两侧,那石头面儿也丝毫没有经过细致的打磨,坑坑洼洼,粗糙不堪。肯定不是出自我爷爷的手下。因此,北荆堂的碾,我不常去。我妈妈倒是常去那儿。大概因为那个碾磙子壮大,碾起地瓜干“戚啦咔嚓”,又快,又来劲吧。
5。闪耀着的黄色的黄瓜花
“母子之间,无话不谈”,我妈妈经常这样跟我说。可是这件事我跟谁也没有说起过。那时候我才四五岁吧,还没有上学呢。对方也没有给我造成什麽伤害,即使我跟我妈妈说了,她也不会太当回事儿吧,我自己有时候也早就忘记了。
我爸爸那时候有一个玩的很好的小兄弟,我跟他叫三叔,他们家姓什麽,我忘记了,只记得他叫海良,我想随便给他按个姓,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也不想无辜地脏了别的姓,那就先不给他姓吧,反正他叫海良,这个是没错儿的。
海良当时估计顶多二十岁出头儿,还没有结婚。他家兄弟三个,他跟他二哥都还没有结婚,他家大哥结婚了。大哥很老实,话不多,是庄上的电工,经常被爷爷奶奶叫到家里来,看电线方面的问题。他管着庄上的电,经常穿着脚蹬子爬上我爷爷奶奶家门口的电线杆子。
海良经常去我家,跟我爸爸很熟络,我爸爸拿他很亲切。因为我是小孩儿,除了见面叫个三叔,也不怎麽跟他搭谈。但是我对海良印象不好。印象中,他游手好闲,没事儿经常围着庄转,眼睛里泛着一些不务正业的光。我觉得他不是什麽好人,脑子里没寻思什麽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