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说了,她带着我妹妹和我弟弟,白天不敢走,怕遇见大队干部和小分队,她要躲到人家的玉米地里,等天黑了再走。此刻,我妈妈跟我弟弟妹妹是躲在哪里呢?我能去找她们吗?我要是去找到了她们,把她们给暴露了怎麽办?那麽多的玉蜀黍地,我到哪里去找呢?我自己也害怕。
玉米已经一人多高了,露出了粉红色的“天缨”。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躲在哪里,隐隐约约觉得,应该是在北荆堂的玉米地里,那里离家近,她一介女流,带着两个小孩儿,太陌生的地方,她也不敢去。
等我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路过北荆堂,看到那片玉米地,看到那高高的粉红色的天缨,仿佛我妈妈带着我弟弟妹妹还躲在那块玉米地里。自此以後,我对那块玉米地,对那麽高的玉米,有了感情,那是我妈妈带着我的弟弟妹妹,躲避人家捉拿的地方。我的小妹妹,我妈妈早就给她起了学名,叫天英。天英,天缨,我对那粉红色的天缨,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我常常失魂落魄地去爷爷家东的小路上观望,小路两旁是玉米地,我到那儿溜达,仿佛在那里可以见到我妈妈。不只是这一条路,只要是曾经看到妈妈来过的那些小路,我都充满了向往。
我家因为在村後头,靠近西岭,空落落的。大门外是一片竹林,这些竹子长不大,瘦瘦黄黄的杆子,大人们叫它“火竹”。大门门里靠东的角落,种着一片毛竹林,很高很大的一片,有些阴森森的,我一个人不敢进去。这儿时常有各种花色的鸟儿降临在竹枝上头。
大门外出门右手边,是一棵桑树,每到春夏,就会结出紫色的桑葚。我爸爸去世以後,我才从老娄奶奶那里知道,我家这棵桑树栽地不好,“前不栽桑,後不栽柳”。
因为有竹林的缘故吧,院子里有些阴森,大门外经常横着一条金黄色或是红斑纹的蛇,让我有些害怕,可是我还是充满了忐忑和向往地来到这里。这里有过童年,有过爸爸妈妈,有过弟弟妹妹,这里是我的家,我可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待上半天,不用担心谁会来赶我走,我也不用跟谁说话。
2。我家招贼了
我家鸡窝下头,是一块完整的岩石板打磨成的长方形的饭桌。天气暖和的时候,可以坐在这里看书,吃花生。我常常一个人来到我家,拴上大门,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妈妈从哪里弄来的《儿女英雄传》,剥着妈妈捡来的花生,沉浸在安学海老爷丶何玉凤女侠的世界里。来我家找我玩的小女孩,自顾自地蹲在我家大门里头的地上玩耍,我低头看书,不知道什麽时候,一擡头,刚才的小女孩已经回家了。书里的情节与现实中的院落丶适才的小女孩的身影与人去院空後的静寂,充满了人生的无常与幻灭,只剩下我,呆呆地对着空落落的天井。
我家天天井里经常有黄鼠狼爬过。我妈妈说,黄鼠狼的脾气古怪,不能乱说话,否则,会招黄鼠狼心烦。黄鼠狼开心了,会给主人家干好事,要是不开心了,也会给主人家干坏事。有一户人家,过年的时候,一群黄鼠狼,一个踩着一个,搭着梯子,往他家粮食囤里拉干粮。这家人看到了,都装作看不见,都不乱说话,只在吃饭的时候,掰开手里的豆包丶馅饼,给彼此看看,自己吃的是什麽馅儿。都是黄鼠狼给他们拉来的。大家只吃,不说话,怕万一说多了,黄鼠狼听了生气,就不给他们家拉干粮了。
有的黄鼠狼还能成精,成精的黄鼠狼,就是大姨嘴里的“黄老师”。所以,我对黄鼠狼充满了敬畏和害怕。
我妈妈走了,我就听妈妈的话,每天去给小鸡撒粮食,晚上,再去把它们赶到藤条编的圆圆的大鸡笼子里。鸡笼子就放在我家东边,竹园子跟前。晚上,小鸡该上宿了。我从爷爷家赶来,赶小鸡上宿。很多小鸡都很听话,自己跳到鸡笼子上,两只鸡爪子抓住鸡笼子的边边站着,我一赶,它们就“啪嗒”一下跳到笼子里去。那些不听话的小鸡,想让它们进笼子可就难了。我左赶右抄,又吆喝又喊,都没有用。“噢哧!噢哧!进窝了!进窝了!快点进窝!”可是它们都不理睬,都在外面蹦蹦跳跳,四处溜达。
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我很害怕。我家的屋,靠近庄外,擡脚儿就能看见西岭跟石塱,石塱里是一个个的坟子窝。我家天井里竹园阴森,树木林立,墙外少人行迹。这里,白天都很寂静,到了晚上,我更加觉得害怕。我想让小鸡早点进窝,我把鸡笼子盖好,就可以回爷爷家了。可是那些不回窝的小鸡可不会为我着想。它们“叽叽喳喳”地在笼子外头蹦跶,就是不进鸡笼子。那些刚才进了笼子的小鸡也纷纷又从笼子里跳出来了。
我一个人越来越害怕。我想回爷爷家,可是那些小鸡还在笼子外头,它们要是被黄鼠狼拉走怎麽办呢。我只好硬着头皮把它们往笼子里头赶。可是它们就是不肯进去。我着急了,拿起小园里的石头就朝它们砸去。小鸡距离我很近,我扔石头的力气也很大,那些小鸡一个一个地被我打中了,有的打死了,有的打残了,它们惊慌失措,叽叽喳喳,更加不进笼子了。
天黑了,我太害怕,就把鸡笼子给盖上,自己胆战心惊匆匆忙忙地回了爷爷家。
等我妈妈从南乡回来以後,我家的小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妈妈看到仅剩的那几只小鸡居然没有骂我。而我,每逢想起来那些小鸡,都很愧疚。
我当时赶小鸡进笼子的时候,我为什麽不多想想办法呢。我在笼子里放点食儿啊,我让爷爷去帮忙想办法啊。如果那天爷爷去,他应该不会像我那麽没有耐心,那些小鸡应该就不会惨遭毒手了吧。
我不能原谅自己,尽管我当时只有十来岁,独自一人在家,真的很害怕。可是,当年,我爸爸去东北的时候,我妈妈还不到三十岁,她是怎样一个人忍受着偏僻和黑暗,守着那个黑沉沉孤寂寂的家的。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妈妈也才三十六岁,她是怎麽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冒着夜里被贼人翻墙抄家抢孩子的危险,住在那个家里的。也许,她只能坚强,只能不害怕,因为她是我们的妈妈。也许,一个人只能坚强,只能不害怕。因为,她要在这个世上活着啊。
妈妈在山东与南乡之间走走还还。我也在我家和爷爷家来来去去。想妈妈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走过北荆堂的大街,走进我家那条小巷,走过艳飞家丶雷雷家,题美老爷爷家,走过我家东院墙外堆着的一堆青石旁,来到我家。
有一天,我来到我家门前。看见大门是开着的,还用顶门杠在外头顶着。
我以为是我妈妈回来了。
“妈妈!”我喊了一声儿,没有回应。平时,我妈妈在家,从来不会把大门敞开,即使偶尔有事,家里要进胶车子,那也是把大门拉在里头,不可能用顶门杠在外头顶着。
我见没有人应答,还是抱着希望,走进我家。我家的堂屋门也是开着的,我妈妈原来用铁丝拧着的屋门框,被整个连门一起搬了下来。是家里进贼了?
我进屋查看一下,我家里唯一的陈设,我爸爸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给我买的金黄色的马蹄表,一直放在里间我妈妈的床头,现在不在了。装着玉米面和麸子的面袋子也被打开了。堂屋,吊在梁头上的半袋子花生,我妈妈去北山里捞来的,也没有了。
我家招了贼了。
我赶紧回爷爷家喊我爷爷。我爷爷跟我一起来到我家,确实,我家是着了贼了。我爷爷把我家的门都扶好,跟谁也没有说,只等我妈妈回来。我家有什麽呢?我爸爸去世以後,人家厂里给了四千块钱的抚恤金,我三叔想拿来盖屋娶媳妇,代为保管的大队干部也想私吞。贼来我家,大概是惦记这个吧。
我妈妈终于回来了。她去战海大叔的大喇叭里,把那贼人骂了一顿。
“恁个养汉头将的!恁偷俺家的东西!天打雷劈死恁个王八羔子!家军夜里去把恁整死!”
我妈妈平时说话,嗓门儿就很大,乍听起来,跟吵架似的。我以前路过人家门前,听到里头有洪亮的丶激愤的女人的声音,就疑心是我妈妈。我很佩服我妈妈,她说话有口有心,她讲起理来,好像从来都不怕谁。
妈妈说:“幸好当时咱都不在家,在家更危险。人家能把小孩儿给偷去。”
“贼是谁呢?”我说。
我妈妈说:“谁知道啊?庄里有名的吕四儿,净干偷鸡摸狗的事儿,难道是他?”
我家招贼,是我妈妈不在家。我爷爷就在家里,大门栓的好好的,也招了贼了。那是秋天,刨完山芋以後,我爷爷把两筐子山芋推回家。傍晚了,我爷爷急着烧饭,就把一筐子山芋从小车上卸下来,倒在屋门前的天井里。另一筐子山芋没卸,还搁在筐子里,放在小车上。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爷爷家的大门被打开了,一筐子山芋连长筐一起不见了。
我爷爷急着刨山芋,一时没钱,也没时间去买个长筐,就用家里拾柴禾的圆筐子来装山芋。爷爷把那个八斗大的圆筐,用麻绳绑在小车上,另一边,配着剩下的长筐,用小推车推着,去刨山芋。等过了忙季儿,手里宽松了,再去张庄集上买个新的长筐来配上。
“失火了!失火了!”黑夜里,庄西头儿不知道是谁大喊着。老刘奶奶大门对面,谁家的柴禾垛起火了。清明三叔闻声起来,跟衆人们一块儿,挑着两铁桶的水,直奔庄西头去救火。
清明三叔丶福林大叔就住在我爷爷家东边儿。福林大叔的大闺女也就四五岁的光景,她比我妹妹要小一两岁,比我妹妹轻瘦,所以,每当我看见她,特别想抱起她。小妹妹黑黑的笑笑的,露出一口小白牙。我抱起她的时候毫不费力,像是抱起一个洋娃娃。
天黑了,福林大叔把浇地用的一桶柴油提进屋里,把屋门在里头插好。大婶子带着他们的大闺女和小儿子准备睡觉了。
小弟弟说要喝水,大婶子一时找不到电灯拉绳,就跟大叔说:“我怎麽找不到灯绳儿的?”
福林大叔划开了一根火柴棒,跟大婶子说:“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大婶子把电灯拉亮了说:“看到了!看到了!”
福林大叔扔下了手里的火柴棒,堂屋里,“轰”地亮起了一道红光。
“起火了!起火了!你个逼养的!”大婶子哭骂道。
“哇哇——”大婶子怀里的小儿啼哭着。
大叔去开门,几次跃跃欲试,却走不到屋门口儿。大婶子把自己的夹袄子给小儿子罩在外头,把小儿子放在床头的衣柜上,把大女儿揽在怀里。两个孩儿哭着。
大婶子哭着跟福林大叔说:“你去开门!你个逼养的!娘啊!失火啦!来救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