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生气,二大娘。大丫头吧,想上学。她要上,我就供她上。不然她以後抱怨我,没供她上大学。”我妈妈说。
“恁家里穷,上个差不多也就行了。光想往上上。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学,上完大学还想再大!再大!那还没完没了了呢。”凡乐家的说。
“恁说的也是的,二大娘。她能上到哪儿我就供到哪儿吧。”我妈妈说。
又过了几天,三姑姥娘跟我妈妈说:“前院儿的恶心他娘来了。俺老大伯嫂子。你跟她喊大娘。”
天井里,站着一个高高的小老太婆。有六十多岁的样子。剪着“二道毛子”,笑嘻嘻的,样子看起来还蛮慈祥的。
“大娘你来了?”我妈妈说。
“大奶奶!”我也喊道。
“哎!”恶心他娘答应着。
“三姐,明天去俺家吃饭吧。”恶心他娘跟我妈妈说。
“俺可不去了,大娘!我那天带着三个孩子去西院俺二大娘家,我都不好意思去的。俺再去跟恁添麻烦干什麽哎!”我妈妈说。
恶心的娘说:“哪儿的话哎,自己家里,有什麽吃什麽。别嫌孬就行。明天你带着三个孩子去哈。”
我妈妈说:“行,大娘。”
恶心的娘走了,我问我妈妈:“妈妈,俺大奶奶怎麽给她儿起了这样一个名儿的?叫‘恶心’。”
我妈妈说:“以前的小孩儿好生赖,不好养活。起的名儿不好听,好养活。人家有的起个猫儿丶狗儿的名儿,不是人的名儿,好让小鬼小派不来鈎。”
我说:“哦,我看俺大奶奶那样儿,我还蛮喜欢她的。我最想去俺大奶奶家了。”
第二天,我们又到了恶心他娘家里。我们坐定,恶心他娘张罗我们吃饭。
“吃吧,三姐。你带着三个小孩儿随便吃。我再去炒个菜。”
“你不要累手了,大娘。”我妈妈说,“你坐下歇歇,一块儿吃吧。”
“我去弄个炖蛋,可好吃了。”恶心他娘说。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碗炖蛋进来了。那碗里头的鸡蛋被炖地跟豆腐一样,切成一块块的,厚厚的,跟鸡蛋糕一样,看着就很好吃。
“你炒地那麽好看的,大奶奶。”我夸赞她说,“我还是头一回见人家这样煎鸡蛋来。”
“好看吧?你叨块子尝尝!”大奶奶说,“我蛮喜欢大丫头的,看着就喜欢。”
“喜欢吧?喜欢给你当闺女吧?”我妈妈笑着跟她说。
“行,我这辈子就没有闺女的命。”大奶奶说。
“你命好哎,大娘。恁三个儿。”我妈妈笑着说。
“三个儿好什麽?三个儿,我跟恁大爷,俺两个得一个个地给操持着成家。俺孙子都有两个了。恁大兄弟家有小芹,恁二兄弟家有大猛。马上恁孬蛋兄弟也快结婚了。”大大娘说。
“你快熬出头儿来了,大娘!我这三个孩子还小,还在熬来。”我妈妈说。
“别急。恁就鸿雁一个。怕什麽的。那两个丫头回打发出门子了。恁两个闺女长得都好看,能配个好人家。”大奶奶说。
“多谢恁大奶奶金口玉言。等恁姊妹两个出了嫁,可想着回来看看恁大奶奶。恁大奶奶恁麽疼恁。”我妈妈说。
第三回,我们娘四个又要去南家前的人家家里吃饭了。
我问我妈妈:“妈,咱这是去豆秃子家里吃饭的?”
我妈妈说:“是的。恁可不能叫他豆秃子啊,恁得跟他叫大爷爷。”
我说:“知道。这不是没在他跟前嘛。妈,恶心他爹,俺不是给他叫大爷爷嘛,南家前这个大爷爷是怎麽回事儿啊?”
我妈妈说:“南家前的这个大爷爷,跟西院的凡乐是一个爷爷的。都是老五房的。凡乐他爹有老弟兄五个。凡乐他爹是大房,‘豆秃子’的爹是二房。姓凡的在凡庄是大户,是一霸。都是他欺负旁人,旁人没有敢欺负他的。”
我们娘四个一快儿走在路上,往南家前迤逦而去。路两边儿,是人家的土筑的房屋和院墙。这个陌生的村庄,跟荆堂完全不一样。我妈妈带着我们走在头里。她的表情我知道。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去人家家里吃饭,实在说不上有什麽好值得荣耀。我的心情跟她一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人家请我们吃顿好饭,我当然是高兴的。可是,我也知道,我们跟人家其实没有什麽系。我们跟人家无非是因为三姑姥娘的关系,才有了那麽一丁点儿关系。人家请我们新来的吃饭,无非是因为个礼节而已。我们是什麽?我们是异乡外地人,我们背负着孤儿寡母的身份来到这个跟我们毫无关系的地方,为的是求个生存。
我们到了豆秃子大奶奶家里。她家的条件比前两家都要好,盖着两层楼,听说屋里还有洗澡间。桌子上的饭菜也比前两家要好,有好几盘子我不认识的肉。豆秃子奶奶跟豆秃子爷爷又比前两家爱说爱笑。
回去的路上,我跟妈妈说:“妈,俺那个大爷爷不是长得蛮好的嘛,怎麽人家给他叫‘豆秃子’的?”
我妈妈说:“你光看他长得好啊,你没看到他没有头发啊?”
我说:“那俺大奶奶还跟他呢,人家两口子不是蛮好的吗?”
我妈妈说:“恁大爷爷年轻的时候,因为秃头,不好说媳妇。他爹急地到处托媒人给他说。人家大闺女都不愿意跟他,嫌他是个秃子。恁大奶奶是打小儿没了娘,只有一个爹。媒人把她介绍给恁大爷爷以後,恁大奶奶经常去赶集。恁大爷爷的爹,每次看到她来赶集,都给她买东买西,给她扯布做衣裳,临走还给她带上两瓶香油。恁大奶奶好吃。她就因为这个才跟了恁大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