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化不烧得疼吗?”我妈妈说。
“人都死了,疼什麽的?”我说。
“儿女觉得疼哎。”我妈妈说,“人这庄上都兴这样。爹娘死了不火化,多花钱买个火化证儿。这样显得孝顺。”
我说:“人都死了,什麽孝顺不孝顺的。”
我妈妈说:“人家都这样,你不这样,就显得不孝顺哎。恁凡奎大爷火化了,搁这庄上是头一份儿。儿女也觉得丢人,没面子。”
我说:“什麽面子不面子的。咱荆堂就不弄这些事儿。人家老的死了都火化。”
我妈妈说:“那是因为荆堂的人穷,没有钱。买不起。”
我说:“不火化有什麽好。到时候烂了臭了。还不如火化干净。”
我妈妈说:“就是的。到以後我老了,恁姊妹几个就把我火化火化,不要买火化证儿。浪费那个钱干什麽。俺不在乎这些。”
“我也不在乎这些。”我说。
2。二蛮子
“二蛮子”跟她的三个孩子就住在我家前头的土台子上,近水楼台,我妈妈最先和她亲香了起来。
“二蛮子”是贵州人,说话腔调儿跟此地人大为不同。常常在家里,就听到她在她家天井里喊她的两个儿子:“通通——傲傲——家来吃饭了!”
通通丶傲傲还小,比我妹妹还要小一点,两个小男孩儿长得黑乎乎,笑嘻嘻,像个缩小版的小老头儿。
我弟弟爱学“二蛮子”的口音:“通通——傲傲——家来吃饭了!”
我妈妈说:“鸿雁,你别笑话恁二奶奶哈。恁二奶奶可不容易了。”
我弟弟说:“‘二蛮子’天天跟一夥男人一块儿打牌儿,她有什麽不容易的。”
我妈妈说:“‘二蛮子’也是丈夫死了,她原先的丈夫是大先。大先死了,撇下小九儿丶通通丶傲傲,三个孩子。‘二蛮子’坐山招夫,招了她近房的小叔子凡楼。人家‘二蛮子’命好。凡楼种地丶带孩子玩儿,她就搁家里跟一夥男人打牌。”
我弟弟说:“‘二蛮子’不是好东西。那些打牌的都跟‘二蛮子’相好。”
我妈妈说:“‘二蛮子’就是这种人。咱别说人家。与咱有什麽?她跟咱一样,都是外地人,还寡妇失业的,她家小孩儿,跟恁姊妹仨差不多大,咱都是苦命人。俺见了她,都是‘二婶子’长丶‘二婶子’短的。俺不管那些!人家都说她不好,只要她不辞蹬咱,那就是好人。人家都说她好,她光想扼咱,那她就是坏蛋!谁是‘人物’,我也不巴结他。谁没有用,是个下才烂,我也不跟旁人一块儿扼他!”
我家的外交政策,像极了新中国的外交政策。遭受大国打压,那就结交一些正义的“苏联老大哥”和一些“亚非拉”朋友。
“二蛮子”的确名声不好,有一回,她去赶集的路上,遇到了凡宫大爷。
她问凡宫:“凡宫,你去赶集的?”
“是的,婶子。我去赶集的。”凡宫说。
“你带了多少钱?”“二蛮子”问他。
“我带了五块钱。”凡宫说。
“凡宫,咱去玉蜀黍稞里玩玩吧?”“二蛮子”说。
“我不能去哦!我去了,我那五块钱就得给你了。我就没有钱赶集了。”凡宫背着手走了,不管她。
“二蛮子”很懒。每天早上,“二蛮子”总是睡到日上三竿。小九儿早上起来,熬个猪肉白菜,做了大米饭。我妈妈挑着水桶去“二蛮子”家打水,“二蛮子”睡够了刚起来。她去锅里盛了大米饭,又浇上菜汤,坐在那里闷闷地吃饭。
我妈妈说:“二婶子,你看你生活多好啊,肉汤子浇大米饭,还有小孩儿给你做饭。我就没那个命。”
“二蛮子”说:“你家的是没干惯。小九从小就给我烧饭,干惯了。”
我妈妈说:“还是二婶子会调教小孩儿。”
“二蛮子”说:“做母亲的勤快了,小孩儿就懒。做母亲的懒,小孩儿就勤快了。俺家恁二叔兄弟几个都会做饭,因为他娘懒。他娘好吃懒做,把他气的去跳河。”
“我听说过这事儿。二叔跟他娘吵架,气地去跳河。二叔会水儿,跳到水里就是不沉地儿,哭着游到这来,游到那来。真好笑!”我妈妈笑着说,“二婶子吃完饭干什麽?”
“我没事没事儿,搁家里打牌。”“二蛮子”说。
“哦,我得回家补袋子去了。二婶子。种地,装粮食,装大蒜,都要袋子。”我妈妈挑起扁担说。
姓“凡”的几个娘们儿吃完饭凑到凡乐门前,一起叽咕半天。姓凡的那些女人,人家有男人,有靠山,又是嫁到凡庄十几年,她们的眼神儿里含有凡庄的主权。我妈妈有活儿就去地里干活儿,没事儿了就缝针线,补化肥袋子。装大蒜,卖大蒜,都要袋子。袋子用旧了容易坏。我妈妈舍不得买新的,就把装大蒜的化肥袋子缝缝补补,用了一年又一年。
“二蛮子”吸着烟来我家了。
我妈妈一看到她从她家土台子上走下来,就高兴地招呼她:“二婶子啊,恁来了,麻来坐坐!我一个人缝针线迷困了,刚想放下手里的针线,到天井里走走的。
“二奶奶!”我忙喊道。我家门可罗雀,有人来,我们总是受宠若惊。“二蛮子”跟我妈妈年纪差不多,我看到她也很亲切。
“二蛮子”很会打扮,她穿着一件撇领儿的绛红色的褂子,红褐色的脸上常年搽着粉,那白粉看着很显眼儿,像是驴屎蛋子上下了一层霜。
“二婶子,今天没打牌?”我妈妈问她。
“没有。”“二蛮子”说。
“二叔搁家带孩子的?”我妈妈问她。
“嗯。”“二蛮子”吸着香烟说。
“你看你命多好。先前的二叔对你好。凡楼二叔来到凡庄对你也好。拿着三个小孩儿跟亲生的样。”我妈妈说。
“凡楼这个人就知道干活儿,他不懂得女人的心。”“二蛮子”说。
“二叔对你恁好,还要怎麽样。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人家就带着三个小孩儿一块儿玩儿。三个小孩儿围着凡楼二叔,可亲了。”我妈妈说。
“你不再找一个吗?”“二蛮子”问我妈妈。
“我是带着三个小孩儿,不好找。俺因为超生罚款,还欠着账的,没人愿意替我还账。”我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