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三姨还怪好来,坐在那里,跟一群小孩儿一块儿,笑笑的。”我说。
“没过门儿的新媳妇儿,接来走老婆婆家,俺这些人都得给钱。”我妈妈说,“恁姊妹仨都得上学。钱!钱!钱!钱从哪儿来?!”
中午,孬蛋来我家了:“三姐,俺媳妇来了。我来喊俺大侄女,过去陪着她婶子一块儿吃饭。”
“行。大丫头快去吧。陪着恁三姨吃饭去。”我妈妈笑嘻嘻地说。
“妈,我走了!”我高兴地跟我妈妈说了一句,就跟着孬蛋朝他家里走去。
孬蛋的新房里,孬蛋的妈,也是大恶心的妈,在忙着烧菜,上菜。
“大奶奶!”我说。
“哎!来了?大丫。麻进屋吧。一会儿就吃饭了。”
屋里,还有姓凡的好几个小丫头,围着三婶子,有说有笑的。
“三姨!”我喊一声。
三婶子笑着答应:“大侄女,快来坐。”
孬蛋在旁边说:“叫三婶子!”
“三婶子!”另一个小女孩大叫了一声儿。
“嗯。”三婶子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儿,她的脸沉了下来,两腮红红的。
我在孬蛋家吃完了饭,就回家了。
三婶子要上门给各家请安了。现在,三婶子正从凡乐家里出来,她婆婆陪着她,一群小孩儿跟着,马上就要到我家了。我很高兴,连忙跑出去迎三婶子到我家来。我盼着我妈妈喜笑颜开地出来迎接三婶子,然後喜气洋洋地把钱掏出来给她,完成这道光荣的仪式。可是我妈妈不在屋里。
“俺妈去屋後上茅房了。”我弟弟说。
我觉得我妈妈有点扫兴。她怎麽没及时出来恭迎我三婶子呢。
正这样想着,我妈妈提着裤子,系着裤腰带,像个醉汉似的从屋後回来了。是的,我妈妈从茅房出来,总是边走边系裤腰带。她黑黑的两根裤腰带托地多长。她看到了三婶子。
“三妹妹来了!”我妈妈笑着跟她说。
“三姐!”三婶子亲切地喊我妈妈。
我妈妈从贴身的裤兜里掏出来一张绿色的五十块钱:“给!三妹妹!拿着!”
三婶子客气了一下:“不要了。三姐!”
“哪儿的事儿。三妹妹。应该的。给,拿着!”我妈妈说。
三婶子笑嘻嘻地收下了我妈妈的钱。我也觉得很光荣。
“俺大丫头天天夸你,可喜你了。”我妈妈跟三婶子说。
“俺大侄女……”三婶子笑嘻嘻地,她不知道说什麽了,她原本也不太认识我妈妈,她原本也没打算跟我妈妈说什麽的。
“俺大侄女蛮好的。”三婶子慢吞吞地笑着说。
“俺去西院他二婶子家了。”恶心他娘说。
“行!大娘。恁去吧。”我妈妈笑着说。
三婶子在衆人的簇拥下又赶往另一家了。
我说:“妈妈,听说,今年俺孬蛋叔就要结婚了。”
我妈妈说:“孬蛋长得好,人家女方是看上孬蛋的人了。”这个我知道,孬蛋长得一米八的大个儿,瘦长脸儿,看起来高大又威武。
“本来,孬蛋家没有钱,孬蛋的爹想等着攒够了钱,给孬蛋的新屋拉上院墙,再给孬蛋结婚的。那天,孬蛋的爹去赶集,遇到了孬蛋的老丈人。两个老头儿找个树凉荫,坐下来拉呱。两个小老头儿东扯葫芦西扯瓢,等到临走的时候。孬蛋的老丈人跟孬蛋他爹说,‘大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孬蛋他爹这才知道,人家女方急着要给了。”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高兴地说:“孬蛋要结婚了?那咱有八大碗吃了!我要上学,可能吃不上哦。鸿雁跟笑笑能去吃八大碗了。”
我妈妈说:“孬蛋结婚,咱又得出钱。钱钱!哪儿都是钱!他结婚咱得花钱,他生孩子送朱米,咱得花钱。他小孩儿过生日咱还得花钱。没完没了。恁姊妹几个还小,等恁姊妹几个结婚,那等到什麽时候了?!大恶心家,他二兄弟二柱子家,他三兄弟孬蛋家。还有西院儿的凡乐家。花吧!什麽是头儿,什麽是了儿啊!我不说了!我得去拾柴禾去了。咱家连柴禾都没的烧。连油都买不起了。”
我妈妈说着。又背起粪箕子,拿起镰刀去拾柴了。
凡庄南家前,有很多枯黄的野草,没人割。我家地少,没有烧锅的柴禾。秋冬季,或是农活儿还不多的春季,拾掇完没事儿了,我妈妈就背着粪箕子去割柴禾。我去上学的时候,穿着人家给我的橙色的毛衣,经过南大路,就看到路边沟渠里正在割柴的妈妈。
“妈妈!”我喊一声。我妈妈从沟里擡起头,笑着看看我。
那天的风很大,我的妈妈站在满是荒草的沟里,她的手里握着镰刀,她的身旁放着粪箕子,她还是像在山东的时候那麽好看。妈妈都是为了我们啊,她为了我们的吃,为了我们的穿,她跳下沟渠,捧出了一把一把的黄草来给我们烧饭。
“妈妈,孬蛋快结婚了。今天,俺大大娘喊了大恶心家的去给新媳妇铺床了。”
我妈妈说:“人家结婚,找人铺床,都不找恁妈这样的。人家要找‘全福人’,离过婚的,死了丈夫的,人家都不找。人家就要找没离过婚的,没死过丈夫的,有儿子的,最好是儿女双全的。本来,咱是山东,人家是南乡,咱跟人家也不亲。要不是因为恁三姑姥娘,咱跟人家有什麽。”
我说:“俺爸爸死了,又不怪你。俺不觉得你比旁人差!”
是的。妈妈有何难堪?妈妈有何不堪?这世上爹死娘改嫁的人太多,妈妈没有撂下我们不管。她像一个老母鸡一样带着我们,走到哪带到哪儿。为此她吃苦挨打挨骂。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她背上的三座大山。妈妈一个人吃力地举着我们。为此,她吃尽了苦头,流光了眼泪,哭干了双眼。妈妈因为常年痛哭擦眼泪,眼皮早早地耷拉下来了。妈妈因为节省每一滴油给我们吃,自己口攒肚挪地省着忍着。她的大拇指的指甲早早地空了黑了瘪了,那是她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大洋针扎的,再加上缺乏营养,她的大拇指的指甲,就那样一直空着黑着瘪着。这就是我的妈妈,这就是为我们奉献一切,付出一切的妈妈。
本来。因为三姑姥娘的关系,我们还维持着跟姓凡的来往,姓凡的有什麽红白喜事儿,我妈妈都去随礼。可是後来的一件事,把我妈妈的心伤透了,开始切断跟他们的一切往来。
那阵子,我妈妈感冒严重,无钱医治,正躺在床上哼哼。姓凡的一个妇女,到我家来,跟我妈妈说:“二灯油家的大儿要结婚了,咱都得去随份子。一家子一百块钱。”
我妈妈病地躺在床上,连话儿都要说不出来了。她跟那个女人说:“俺家三个孩子上学,负担太重了。我感冒了,连一片安乃近都买不起了。”
那个女人听了,看都没看我妈妈一眼。她站在我家屋门口儿,看着天井里的梧桐树说:“这个月初八的日子。一家子一百块钱,你记得去喝喜酒!”
这次,我妈妈没有随份子,也没去喝喜酒。
“咱给姓凡的断绝来往了。从二灯油那里开始,往後一刀切,谁家有什麽红白喜事儿,咱都不去了。咱去不起。”我妈妈跟我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