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正荣握着长剑,手几乎在剧烈地发着抖,射过去的目光里一时翻涌着疯狂的恨火,一时又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不要,正荣……饶了我吧,求你不要杀我!求求你!”
然後,所有声音重归沉寂。
一声兵刃刺入血肉的闷响,雪亮的刀刃穿心而过,从王元文的後背透了出来,让他惊骇恐惧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黑衣人松开了手,让王元文的尸体仆倒下去。血从他的腹部涌出来,很快在地上积成了一滩。
少年喘着粗气倒退几步,沾满了血的长剑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他擡起头,只看到一张张无悲无喜的雪白面具。祁正荣的嘴唇动了动,有些无所适从似的开口:“我……”
他被一声尖锐的哭叫打断了:“爹爹!爹爹呀——!”
被驱赶到一起的家眷们目睹了这一幕,终于有一个孩子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的母亲惊恐万分地捂住了孩子的嘴巴,哭声如断了线一样戛然而止。
也许是那道哭声实在太尖厉了丶震得他耳畔都嗡嗡响了起来。祁正荣呆立在原地,直到背後响起了一道低柔的声音:“正荣?”
他本能地回过头去。
不知何时,一个人正悠然步入厅堂。
今夜所有的黑衣人中,他是唯一没有戴面具的。
很多人第一眼见他时都会晃神,误以为那是个女孩。因那张面容眉目如画,带着点阴柔气的清秀,一头长发用青色的丝带随意地扎在脑後,腰胯细窄,骨节分明,像一株挺拔而略显单薄的白桦树。
这是个异常年轻的少年,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然而,从他出现开始,所有黑衣人都安静地低下了头。
飘然而至的报丧鬼,对地上洞庭帮主的尸身视而不见一般,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仿佛从混乱中抓住了一根主心骨,祁正荣上前一步,深深躬身下拜。
“正荣……得以报此大仇,全是仰赖恩公相助,”他低着头,声音颤抖。“正荣拜谢恩公!”
报丧鬼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半晌,才有些疑惑似的道:“报此大仇?”
祁正荣擡起头,迎上了一双琉璃般清透的眼睛。
周围雪白的灯笼里光芒浮动,照在那张貌若好女的脸上。报丧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目光又缓缓望向王家的家眷们,轻声开口问道:
“可是,你的事情不是还没做完麽,正荣?”
祁正荣望着那张微笑的脸,只觉脚下如同扎了根一般动弹不得。仿佛有某种悚然的寒意,正顺着舌尖一直向心脏蔓延。
“去把这里的人都杀干净,全部。”冰冷的剑柄被平放在他的手心,阿崇冷漠地开口道,“我们从不留活口。”
祁正荣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完全被恐惧扭曲的脸……那是王元文的小儿子阿锦。
祁正荣和他差了五岁,心里把他当作宠爱的小弟弟。每到父亲逼着练武的时候,祁正荣总是拽着阿锦一起,随便跳上码头一艘小船。阿锦哭丧着脸说荣哥,这下回去我也得一起挨打啦!祁正荣胸有成足地说他笨,等到天黑再回去,爹爹喝了几圈大酒还记得什麽生不生气的?阿锦啃着手指头,清脆地应了一声,十分卖力地划起桨来。于是祁正荣惬意地把小腿伸进湖面踢来踢去,看绸缎似的水面荡开波光……
那一线雪亮的光……映在了阿锦黑漆漆的眼珠里。
祁正荣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手中长剑的倒影。
他本能地上前了一步,朝他伸出手,而阿锦的母亲——那个他称作二婶婶的女人,发出了一声惊弓之鸟般的悲泣,猛地搂住儿子向後缩去,仿佛能躲藏到墙壁里去似的。
祁正荣的手僵在了半空,只觉浑身一寸寸凉了下去,寒气刺骨。
他转过身,猛然跪了下来。
“欺凌我兄妹的首恶王元文已经伏诛,他们……他们只不过是一帮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而已!”少年深深埋下头去,径直叩首到底,牙关微微打着颤,“恩公……我……”
“祁正荣,”头顶响起冷漠的声音,开口的依然是阿崇,“你要违背主人的命令吗?”
“大人恩重如山,正荣为您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只是……”祁正荣用力咬了咬牙,“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不是英雄所为!”
听了这话,阿崇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冷笑。“英雄所为?”
“你杀了王元文,是因为天道昭彰吗?”黑衣人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不。第一次,当你跪在主人的面前,你可以求他帮你隐居起来,彻底远离江湖;第二次,当仇人已无还手之力时,我把屠刀交给了你,你也可以放过他,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善人。两次,你都做了相反的选择。这些又是英雄所为吗?何必到现在才来施展你那些无处安放的善心呢?”
“虚僞比软弱更加令人作呕,祁正荣。”他说,“那个鸠占鹊巢的孩子,是你的手足吗?不,被恨火驱使着回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就是你死我活的仇人了。难道王元文一死,你就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里,还是洞庭帮的大少爷吗?”